他本以为这辈子都不可能会再遇见季修竹的，可是今天他竟然就这么毫无预兆地站在了自己面前。
周时亦紧紧捂着胸口，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顷刻间冷汗淋漓，顺着惨白的脸落下，又黏又腻的触感，激他回忆起来被季修竹关在山上的那三天三夜。
被束缚的手脚，身边数不尽的动物尸体，腐烂的恶臭与浓烈的血腥糅合在一起，季修竹逼着他亲眼看着。
看着美丽又高贵的猫儿，是如何在他灵巧的双手下，渐渐失去体温，完整又柔顺的皮毛被他剥离下来，他甚至还强迫周时亦伸手触摸着。
“还是热的呢。”
“你感受到了吗？”
“时亦，你知道吗？人只有在最清醒的情况下，痛感才能被无限放大，动物也不例外。”
“都说人人都会痛，痛又是什么感觉呢？”
“哭泣是因为感受到了痛楚吗？可是我母亲临死时却在笑，你说这也是因为痛吗？”
呕——
周时亦再也无法忍受胃里的翻江倒海，喉间漫上一抹灼烧之感，他双手撑着洗漱台，吐了满口又苦又涩的酸水。
镜中的人熟悉又陌生，脸还是一样的脸，呈现在脑子里模糊又普通，可是眼神变得凌厉又阴狠，与素日截然不同。
他从来都不是什么人畜无害的小白兔，也不是那些粉丝说的坠入人间的天使，周时亦一直都很清楚，脑海中也总是有一个声音在提醒着，他本身就是一个充满罪恶的存在。
周时亦在窄小的空间里呆了许久，终于将心情平复下来，人人都有向光明奔赴的机会，凭什么他不可以有？凭什么他要一直活在阴暗的过去？
季修竹回来便回来吧，即使他是他的噩梦，也是提醒着周时亦活在这世间的伤疤，正所谓兔子急了还会咬人的，他不会再害怕他了。
周时亦走出大楼，在楼下看到季修竹的瞬间也没有感到一丝意外。
他穿着黑色的风衣，长腿交叠漫不经心地倚靠在车前，高挑的样貌还引来不少路人拿出手机偷拍，他本人也没有丝毫在意。
只是在看到周时亦走出来的那一瞬间，深不见底的桃花眼看向他，还是那熟悉的眼神。
周时亦心想着。
季修竹变了却又没变，以前他的眼神满是阴鸷与厌世，现在也是一样，可是对了一丝他看不懂的意味。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周时亦只能想到这么一个词来形容他。
“好久不见啊，时亦。”
季修竹微微一笑：“你变了，刚刚你装作不认识我的样子，可真叫我难过了好一阵。”
“不过才四年没见，就不认识哥哥了？我记得以前你很喜欢跟在哥哥身后的。”
季修竹温和极了，只有周时亦知道，这张谦逊的面具之下藏着的心是多么的癫狂。
周时亦面无表情地向他走近：“我是变了，可你却没有，还是一如既往地令人讨厌。”
季修竹眉峰一挑，被骂了也没有生气，仍然一副言笑晏晏的样子：“时亦现在说话都这么顺畅了啊，可是怎么可以对哥哥恶语相向呢？”
说罢便想伸手去摸着周时亦的头，却被他避如蛇蝎般地立刻躲开了，季修竹惺惺收回手放入风衣的口袋中。
“没有什么事我先走了。”
周时亦撂下这么一句话便想转身走人。
“你不关心我这些年过得好不好，不好奇我为什么会回来吗？”
周时亦顿时停下脚步，头也不回冷然说道：“你过得如何，为什么回来都与我无关。”
季修竹低笑出声，向他走进几步微微低头在周时亦耳边说道：“想你了就回来了，这些年哥哥可没有一天不在念着你，在国外这四年，我一直煎熬着，想着回来再见你一面——”
周时亦忍住胸口泛起来的莫名恶心，水润的狗狗眼里没有往日的纯净，取而代之的是毫不掩饰的厌恶：“那你现在见到了，赶紧让开。”
季修竹终于被他眼底的排斥给伤到了，一把扯住他的胳膊，掀开周时亦的袖子，看到手臂上那几道浅浅的疤痕后，终于笑出声来。
“时亦，你看看，即使伤口愈合了，伤疤还是会在的，只是愈合后的伤疤还会痛吗？”
季修竹仿佛恶魔低语，周时亦一把甩开他的手，嘴角一勾讥讽道：“当然会痛了，尤其是刚开始愈合的时候，痛的同时还伴随着细细的痒，真可惜……”
“像你这样的怪物，是无法感受到的。”
季修竹眼底浮上一丝狠戾，这才是周时亦熟悉的他，像是没有情感的野兽，行走在世间的怪物，怨恨这世界，还妄图将他拉入他的深渊。
“我是怪物？”
季修竹盯着周时亦逐渐染上癫狂的眼：“我是怪物？难道你不是吗？你能感知周围人的喜怒哀乐吗？你知道开心的情绪，难过的痛楚应该是什么样吗？”
“我不是你，我当然知道。”周时亦眼神冰冷咬牙说道。
“你当然不是我，可我们是一样的人啊，时亦。”
季修竹仿佛诱哄般说道：“我们都是被世界遗弃的人啊，你怎么可以用这样的眼神看我，我们同病相怜——”
“有病的是你！”
周时亦低吼出声，眼眶微红：“我不是怪物……我自始至终都是一个正常人……”
季修竹眼底的阴鸷开始浮现而上：“你是正常人了？可我呢？你欠我的一切要怎么还？”
周时亦闻言理智回笼，清澈见底的眼中满是淡漠：“我究竟欠了你什么？你无法感知疼痛是我造成的吗？你从来都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对，我是疯子。”
季修竹又变回了原来彬彬有礼的样子：“可你不该回苏城的，若不是你，我母亲又怎么会死！”
“这是我的错？难道我就该死？你母亲真的是我害死的吗？你敢说你没有罪吗？”
周时亦看着他的眼睛：“你可不无辜。”
人究竟有多坏呢？周时亦从来不想去了解，他只知道原来说过会保护他的哥哥，也可以变成屠杀他的侩子手。
他一直捂着的伤疤，想让它腐烂的过往，在季修竹出现的那一刻又重新揭开来。
周时亦转身毫不留情地走了，他是一个正常人，可以感知喜怒哀乐，会哭会笑，身边有关心他的老师朋友，还有疼爱他的外公外婆，他从来都不是一个被世界抛弃的人。
他越走越快，到最后跑到了喧嚣热闹的广场中央，周围人声鼎沸，各种广告音响震耳欲聋，置身在喧闹的环境里。
他抓着心口，胸腔中的心脏狂跳不止，他是活着的，他是一个正常人，从来不是季修竹口中没有情感的怪物，他只是感受情绪的反应……比常人慢了而已啊。
周时亦迅速调整好自己的情绪，他不能让自己在陷入过往的泥潭里了，否则怎么对得起外公外婆和教他画画的师傅对他的悉心教导呢？
不管有没有季修竹，他的生活总要继续的。周时亦用心感受着周围吵闹的世界，师傅说他不能总是将自己关在狭小的世界里，要学会去感受，去爱。
“时亦啊——”
“别怕，这世上有很多爱你的人，记不得他们也没关系——”
“你不是怪物，你只是生病了，别害怕啊——”
“时亦，妈妈爱你——”
“要记住啊——”
脑海中不断浮现那些温柔的低语，如清风吹过，驱散了心中的阴霾，周时亦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
一抬头便看到了对面大楼上播放着韩驷的新电影《使命》的预告片。
周时亦刚好对上韩驷饰演的卫戎转过身来，坚毅的眼神直直望进周时亦眼里，温柔又有力量，他在卫戎眼底看到了希望。
似乎是有心灵感应一般，手机忽然响起，周时亦拿起一看，竟然是韩驷打过来的电话，他指尖点下了接听键。
“在干嘛呢？怎么这么久才接电话？哦对了！瞧我这记性，是不是要准备期末考了？我是不是打扰到你复习了？”
磁性又温柔的嗓音从手机听筒里传出来，仿佛掠过山谷间的风，所有萦绕在周时亦心底间的阴霾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周时亦拿着听着电话久久不语，他害怕这一切都是假的，他从来没有来过京市，没有遇见过韩驷，只是被关在一个雪白世界里踽踽独行的怪物。
韩驷没有听到电话那头的回应，眉头顿时紧皱：“时亦？”
周时亦回过神来：“四哥……”
细颤的声音仿佛充斥着无限的委屈，电话那头的韩驷敏锐地立刻觉察到周时亦的不对劲，立刻拿起外套走出门。
“喂！韩驷！你去哪啊？待会儿就要去谈合同了你还去哪儿！”
任凭身后的段风华鬼喊鬼叫，韩驷也没有回头。
“你在哪呢？”
韩驷担忧的声音传出来，周时亦心底涌上一丝苦涩。如果他向神明祈愿，神明会眷顾他吗？
真的也好假的也罢，这一刻，他很想见到韩驷。
“中心广场……”
“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