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里是特有的消毒水气味,曾陆离从小的时候就很喜欢。他坐在病床旁边,用小刀先把苹果的皮一圈圈削开,苹果皮中间断了好几次,终究连贯不到一起去。奶奶躺在病床上面,直挺挺的望着天花板。

  曾陆离总算把苹果的外衣剥尽,用小刀把它一片片的削薄,到最后只剩下一个果核,用牙签插在果片上,说:“奶奶,该吃水果了。”

  奶奶嘴唇蠕动了几下,他就把床摇起来,让她能够半靠在上面,自己坐到床边沿,一口一口的递着喂给她吃。

  放在床旁边架子上的手机振动了几下,曾陆离瞥一眼,没有理会。它却不依不饶的又开始响起铃声。这一次他放下手里的碗,接通电话,听见手机那头自己母亲的声音:“儿子,你在医院对不对?”

  “对啊。怎么了?”

  “这有一个人找你,说是你的同学,叫何忍的……”

  曾陆离把手机依旧丢回架子上,继续刚才要重新喂苹果的动作,却是实实在在的一个停顿,顿的饱受病痛折磨的奶奶都要开口疑惑,他才将将要回过神来。

  这厢何忍坐在曾陆离的家里。曾家也是两层楼房,却与他家的两楼大不相同。两层小楼在风里飘摇,表面上看勉强还有一些可以欺骗人的富贵意味,等真正走进去,四面白墙的正中央放一张桌子当吃饭用,一面墙留作供奉神佛,就再也没有其他的装饰了。何忍没见过这样的房子,冷不丁的走进来,只觉得室内比外面的温度还要低一些,冷冰冰的,触目可及的阴森。

  曾母从院子里走进来,说:“陆离他在医院照顾他的奶奶呢,说问候完就回来了。你要不再等会儿?”

  “当然。谢谢您了。”何忍说。

  他从一开始来的时候就没有期待过能在第一时间见到曾陆离,也对从来没有去过的青南更加好奇。于是在坐了片刻后就走出了这栋房子。

  正对着这排房子的是一片绿汪汪的田地,大地浩淼起来,不给万物一点生长的空间。接天的是无穷的翠绿,蓝灰色铺陈在上。

  何忍站在那里,听见自己身后熟悉的脚步声音。他想自己是不是有些太吹毛求疵了,所以连一个人走路时候的声音节奏都能辨认出来。

  “你怎么来了?”曾陆离走到他的旁边。

  何忍说:“我又没来过青南。全当休年假过来散散心了。”可是等等,他休年假来青南玩为什么会来曾陆离的家?这个理由真是错漏百出,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说出口的。

  好在曾陆离没有心思在乎自己内心的纠葛,只是说:“我当时还以为再也不会见你了。”

  “你想什么呢?”何忍诧异道,“大家以后都在白城,指不定毕业之后就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你在我哪个朋友的公司上班呢。”

  “可能吧。”曾陆离耸耸肩。

  “喂,刚刚你妈妈说你在医院,是怎么回事啊?”

  “是我的奶奶在住院,她是胃癌。”

  何忍一下子噤了声,看他站在旁边,却还是一副稀松平常的样子,许是见自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善解人意的很,说:“你不用想自己要摆出什么样的表情。其实当初奶奶被检查出是晚期的时候,我们全家就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这几个月,不过是强撑着住院,希望那里能够照顾照顾她而已。”

  曾陆离在他面前从来不屑于掩饰自己与他的家境差异,但是如今再次听见他平常的说出与自己亲人息息相关的生死问题时,何忍才真正的意识到原来他和他之间有如隔着天谴。

  他身边的亲人也有患了重病的,但是一天几万几万的砸下去,拿钱换命。可他眼前站着的这个人,上学的时候就要拼命打工,即便如此,还是要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亲人在眼前消失。何种折磨。

  何忍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蹲在地上顺手揪下眼前的植物,拿在手里把玩它的叶子,才拨弄片刻,居然就眼睁睁的看着原先被他揪下来的植物断裂的地方流出些像牛奶一样的液体。何忍一怔,慌忙拍着曾陆离的衣袖,问:“你快看,这是什么?”

  曾陆离瞧一眼,忍不住笑着叹口气,近似抚摸的拍一下他的头顶,说:“这是地锦草。在中医里把它捣碎了敷在伤口上就能够止血。”没忍住,又轻轻的说了句,“傻瓜。”

  何忍耳朵尖,听到之后便作势佯装愤怒起来,追着他想要一句道歉。曾陆离朝后退一步,顺势握住他递过来的手腕,手中紧了紧,又松开,说:“你的行李呢?我帮你在这里找家旅馆住下。”

  “我不要,”何忍干脆的说,“住旅馆还要花钱,要不——”

  曾陆离眼角跳了跳,果不其然听见他说:“就住在你家吧。”

  “随便你。”曾陆离丢下一句,率先直接要转身走回自家院里。

  “喂,你等等我啊!”何忍在他身后喊,也快步跟了上去。两个人一起回到屋子里,何忍拉着行李箱,跟在曾陆离的后面上楼。二楼的格局和一楼一样,楼梯左边那间就是曾陆离的屋子。这间屋子总算能看出主人悉心打理过的痕迹,进门映入眼帘的就是一排书架,上面堆满了书。

  何忍丢下自己手里的行李箱,行李箱在原地摇晃两下,被曾陆离眼疾手快的扶住。

  “你这些书怎么都打皱了,是被你翻过多少遍了啊。”何忍随手抽出一本《自深深处》,说。

  他翻开它,对着那一页上的第一段话念道:“我们之间坎坷不幸、令人痛心疾首的友谊,已经以我的身败名裂而告结束。但是,那段久远的情意却常在记忆中伴随着我,而一想到自己心中那曾经盛着爱的地方,就要永远让憎恨和苦涩、轻蔑和屈辱所占据,我就会感到深深的悲哀。”紧接着自言自语的感叹一声:“哇。”

  曾陆离攥着行李箱的拉杆,和他隔着一整个房间的说:“不合时宜的恋情,对吧。”

  “其实现在好多了,总比那个时候动不动要坐牢来的强。”

  曾陆离笑笑,拉开衣柜的门,把一床被子抱出来铺在地上,小心的把边整理好,说:“你睡床上,我睡地下。”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何忍轻快的应道,一个鱼跃跳至他的床上。

  夜至深处,何忍躺在床上,旋开床头那盏小灯。橘色的灯光晕染开,床下的曾陆离翻了个身。

  何忍问:“你睡着了吗?”

  好一片寂静。片刻后,他才听见曾陆离没好气的说:“没睡。”

  何忍就自顾自的笑了,问:“青南这儿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吗?明天我们——”

  “明天我要去医院,”曾陆离打断他的话,说,“如果你想去什么地方的话,自己去吧。”

  这话说的,还真是无情啊。何忍忍不住抽了抽嘴角。此时此刻在深夜,反正他也看不到自己的表情,那就不顾什么面子了,赖皮虫一样的说:“那我明天也去医院吧。顺便看一下青南的医院是什么样的。”

  “随便你。”

  干干脆脆的三个字让何忍沉默下来,他起身要去关上床旁边的小灯,谁知却听见躺在地上的曾陆离冷不丁的开口:“你别关灯。”

  “为什么?”何忍问完便突然意识到他大概是怕黑,所以睡觉的时候一定要开一盏灯,于是也顺从的收回手。

  躺在地上的曾陆离却还误以为他不知道,就解释道:“我睡觉的时候都习惯开灯的。之前没说是觉得你可能不习惯有灯。”

  “为什么?”

  “什么?”

  “为什么你习惯开灯睡觉?”

  曾陆离错愕:“我也不知道,可能就是怕黑吧。在我小的时候,夜里一关灯,我总会想象有什么怪物要从那些黑色的地方扑出来咬我。”

  何忍笑了:“我小的时候也这么想过。不过等长大了就不相信什么怪物的说法了。”

  “我倒是挺愿意去相信的。”

  “为什么?”又轮到他问为什么了,今天他好像说了太多遍这样的话。

  “因为假如怪物什么的真的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话,那么神鬼大概都会存在吧。”曾陆离说,“所以我们永远不会担心会和爱的人分开,因为他们会以另一种形态永远陪在我们的身边。”

  “哇。”何忍像下午看到地锦草的时候一样不由自主地发出惊叹的声音。他躺在床上,一遍遍的去想刚刚曾陆离说过的话,说:“所以你对你的奶奶——”

  “所以如果我去相信的话,奶奶就永远都不会离开我了。”曾陆离说。他不信教,但理解信教的人。人一定要有个什么在支撑着自己才能活下去。假如这样的信仰能够济世的话,那就再好不过了。

  “不知道为什么,”何忍说,“我总觉得你每天都能给我和昨天不一样的感觉。”他又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那些在见到曾陆离的第一眼心里就涌动起的不可名状的思绪彻底泛滥开来,在这个深夜汇聚在一起。

  曾陆离没有再说话。这个夜晚就彻底安静下来,昏黄的灯影下,房间里只剩下匀称的呼吸声音,送别一个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