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还是早上的时候,天大概才刚蒙蒙亮。何忍竟然能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梦里的他行驶在一条高速公路上,和公路并进的是片萧瑟的农田。

  汽车飞速驾驶着,直到道路中间出现条突兀的封锁线。何忍脚踩刹车,还是被后坐力带的整个人前靠过去。安全带紧紧的勒住他整个人,何忍等车窗降下,问站在路边上的人:“不能进去了?”

  “能啊,是不能从里面出来了。”

  那个人看他的眼神奇怪,声音也奇怪,一阵一阵的,像是涟漪晕开在他的耳边。何忍低下头,忍不住“嘶”地一声,只觉得头痛欲裂,整个世界天旋地转起来,身边有人在轻轻的呼唤他:“何忍?”

  “何忍?该醒醒了,要去医院了。”

  何忍睡眼惺忪地扶着头,嗓子还沙哑着应一声。眼前的世界渐渐清晰,映入眼帘的就是苍白到刺眼的墙壁。他在原地怔愣片刻,回过神来,一下子猛地坐起身子,对着旁边刚刚收拾好床铺的曾陆离问:“现在几点了?”

  “九点了。”曾陆离对着他晃了两下手机,“你可真能睡,从晚上九点睡到早上九点。”

  何忍直接无视掉他话里的嘲讽,动作飞快的把原先就扔在床上的衣服套上,说:“我刚刚好像做梦了。”

  “噩梦吗?”曾陆离问,“你刚刚睡着的时候表情可不太好看。”

  “不知道,”他说,“也不算是吧。”紧接着又摇了摇头,“只是个梦而已,算了。”

  他们两个走路去医院,因为青南城根本不是很大。医院在商业广场的旁边,病房还算整洁,一个房间里三张床位。曾奶奶躺在最里面的那一间,对着正中央的电视发呆。

  曾陆离走过去,坐到床旁边的小椅子上,喊了声:“奶奶,我来看你了。”

  奶奶躺在原地,什么反应都没有。

  何忍问:“她不能听到你说的话吗?”

  “不是,”曾陆离说,“她是胃癌晚期,因为太难受了,所以平时不会说什么话。”

  何忍站在一边,看到这个老人躺在病床上,被子底下胃部的部位鼓了起来,连带着把被子也撑得皱皱巴巴。曾陆离坐在旁边,絮絮叨叨的和她讲自己在大学时候遇见的事。老人包裹在这些轻柔的话语中,终于舍得动弹一下,张了张嘴,一句话没话,好像在示意自己已经听见了。

  他看着有些恍惚,觉得喉咙干哑,于是轻了轻嗓子。但是又发现好像不是这里的问题,只是心脏的地方有些空落落的,让人怅然。阳光轻轻的洒在曾陆离的侧脸上,整个人周身都浮着一线亮色。何忍就觉得全身上下有种像是通了电流一样的奇异感觉,一边觉得这样的曾陆离自己又从来都没有见过,一边觉得他为什么从来都不对自己这样轻声细语。

  等等,一定是有什么地方出错了。何忍及时打住自己的想法,口干舌燥起来。明明只是一个穷大学生,放在从前,他一定搭理都不搭理一下的。现在又是怎么了?从刚开始遇见他的时候就不对劲。

  曾陆离对他说:“我去食堂打饭。你陪她待一会儿?”

  何忍的父亲母亲都跟家里关系不好,家族的人大都在上河待着,所以对于和老人家打交道的经验几乎是零。公司的管理层倒是有几个,可都老当益壮,一个个狡猾的不行。

  “行啊。”何忍应道,其实心里慌的不行。轮到他坐在这张椅子上,身后是另外两家人讲话的声音,唯独他这里静悄悄的。

  气氛冷淡下来。何忍苦思冥想,想到刚刚曾陆离对老人讲的那些生活琐事,于是自己也略微有些尴尬的开口,不太适应的清清嗓子,说:“你好啊,曾奶奶。”天哪,他自己都快听不下去了。

  “我是何忍,是曾陆离的朋友?应该算是朋友吧。”这句还好。虽然可能还是很尴尬,但尴尬就尴尬吧,也没有别人会听见了。

  “我好像也没什么可以说的,”何忍想了想,皱起眉头来,“虽然这么讲很让人生气,但是说实话,我家里富裕,从小顺风顺水,从上学到工作都没有压力,反正即使失败了,也有人在旁边护着。”

  他说着说着就渐渐顺畅起来,好像只是要把自己心里想的讲出来,借此来理清思路,明白自己困惑的是什么。

  “所以也不缺女朋友啊。这是实话,身边的人会牵线拉媒,还会有人主动认识,也有自己喜欢上再去追求的。”

  “可是我好像从来没有像我的姐姐那样一定要和一个人在一起的感觉,”他有些困惑,“只是最近感觉有点奇怪,不过也不知道为什么奇怪。就是遇见了曾陆离,您的孙子。我想和您的孙子做朋友,而且想和他聊天,因为他很好很有趣。您教出了一个很好的人。”

  何忍说了半天,想想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曾奶奶的头歪了一下,嘴唇蠕动半天,居然真的说了句话。何忍眼睛亮起来,却又苦于她说的是方言,自己不明白,问道:“您刚才说话了是吗?说的是什么?”

  曾奶奶不理他,兀自□□了一声,艰难的将要翻身。何忍搭把手在上面,帮助她侧身躺下,心里却还在为刚刚曾奶奶终于说的话而激动。

  曾陆离提着盒饭到他旁边。他没忍住,带着炫耀的神色向他说:“曾奶奶刚才和我说话了!”

  “说什么了?”曾陆离带着略微有些包容的语气问他。

  何忍就立刻安静下来,说:“不知道诶,她说的是方言。”

  曾陆离的嘴角忍不住勾起来,万幸又掩饰了下去,安慰他道:“奶奶她一般都不跟除了家人之外的人说话的,连照顾她的护士都没有过。她对你讲话,说明她很喜欢你。”

  何忍傻白甜,好骗到不行,立刻就又高兴了,接过曾陆离递给他的饭盒,又看见他站在一边,要半蹲下来给老人喂饭,于是说:“你坐到椅子上吧。”

  “你坐吧。”曾陆离不容他分说,已经半跪在地面上,动作熟练的把饭盒打开,嘴上像安慰小孩子一样说:“奶奶,把嘴张开一点哦。”

  “对,真棒。”

  “小心,别洒了。”

  何忍坐在一边,看着曾陆离无比认真的神态。原先初见时黑白分明的人此刻仿佛被颜色填满了,整个人生动鲜明着。他手里还握着筷子,但一点想要吃饭的意思都没有,只是在颤颤巍巍的想些什么。

  完了,完了。他这副样子,难道是喜欢上曾陆离了吗?但曾陆离分明和他是一个性别的啊。这怎么可能呢。

  吃完饭的间隙,何忍借口要去和自己的下属交代工作上的事情,溜出了病房,拨通了一个人的号码。

  手机那头响了几声,最终还是被接通了。那头何忍熟悉的调侃声音响起,申起斯说:“呦,何忍,你可总算是有音讯了。在陪哪个女生呢?连年假都请了。”

  “什么‘在陪女生’?”何忍说,“我在青南这儿呢。”

  “青南?”申起斯疑惑了,“你去那儿做什么?你的酒店开到青南不太适合吧,消费不起来呀。”

  “去那儿扶贫。”何忍面无表情的说。

  果不其然,手机那头传来闷笑声,又好像是察觉到他这里已经接近爆发的边缘,所以赶紧正色起来,问:“大哥,无事不登三宝殿,你打电话到底有什么事?”

  “有一件事,”何忍说出来有些别扭,“帮我介绍个女朋友?”

  手机那边安静了一下,紧接着就是声音更大的震惊:“何忍,你最近到底是怎么了?什么时候轮得到我帮你介绍女朋友?”

  “我也不知道,”何忍急躁道,“你认识的人多,挑一个介绍给我呗。”

  “行啊,那你要什么类型的?”

  “我也不知道,”何忍说,“就简朴一点的,又比自己的实际年龄成熟的。然后很坚强,还很善良的。”

  申起斯说:“你这不挺清楚自己喜欢什么样的吗?我看,你到青南,不就是为了这个人吧。”

  “当然不是!”何忍急了,说。他当然不是为了这个人来的青南。这个人有什么好?家里穷,又有点清高。他只是因为想看看这里的风景,仅此而已。

  “好好好,”申起斯诧异道,“你别生气啊。放心,我这个人别的都不会,就是当媒婆的本领一流,绝对能帮你找一个出来。”

  挂断电话,何忍松一口气下来,想着这下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了。申起斯人脉广,又了解他,总能给他找一个他喜欢的女孩出来。到那个时候,他和女孩见面了,喜欢上了那个女孩,就再也不用想刚刚自己胡乱思考的事情了。

  况且就算是真的喜欢,也不过是暂时而已,曾陆离可以打乱他一两天的生活节奏,让他从白城跋涉到青南。但等这两天过去,就凭一个穷学生,是绝对不会扰乱到他什么的。

  何忍自信满满的想,刚刚那场短暂的慌乱被他抛诸脑后。他安定下来,重又推开病房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