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很快塌了一面墙,言说半日的雪果真又下了下来。

  不知不觉中,白千满已经被拉扯到了院子里,灵蝶穿梭在大雪里,原本围在周围的人影仓皇退到院子外。

  “师父。”白千满仰头看着天,说:“我听见有人和我说话。”

  他双手空空荡荡,先前执着于灭火而端着的盆一骨碌滚了老远。

  大火吞噬了大半边房子,白千满就这么站着,情绪外放却又找不到落点,虚无地看着天空。

  雪落到了眼睛里,白千满眨眨眼,低头揉着发酸的眼眶,触手一片温热。

  他哭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湿了满脸。

  “我……”白千满用力抹着眼睛,却怎么抹都抹不掉。

  他听见有人说——

  “好好吃饭,不要饿着肚子,不要什么都乱吃。”

  “冷了就多穿衣服,大雪天别往山里去,就算没有狼也说不准有什么。”

  “天黑早回家,外面坏人多,别谁的话都听,自己掂量着。”

  “不管去哪里,都记得给家里寄封信,家里有人记挂着。”

  “……”

  这些话都是先前在帮妇人干活时,那妇人念叨着的。

  听着听着,那声音慢慢的又好像和从前母亲的声音重叠,带着数不清的牵挂,即便每一句话听起来都那样寻常,可是落到耳朵里却带着细细密密的绣花针,刻到了骨子里,又穿到了心上,让白千满浑身开始颤抖,抽泣声越来越大。

  他听着母亲的叮嘱,听着妇人的唠叨,突然眼泪就决了堤。

  白千满双腿失了力气,整个人近乎瘫倒地坐到地上,不知何时哭声变大,他嚎啕着:“师父,师父我骗了你,当初我家的房子是我烧的,爹娘是因为我没了命,我,我不孝,背了父母的命还苟活于人世,我才是那个应该下地狱的,师父,师父您不应该收了我,我……”

  压在心里这么多年的事情突然吐了出来,白千满呼吸不顺:“当年,当年我翻了灯才着了那么大的火,只有我一个人跑了出来,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跑了出来,回过神时就已经在了院子里,我真的不记得,可是爹娘没了,我在这个世上的亲人都没了,都是我的错……”

  沙沙脚步声停在了身侧,白千满的眼睛被泪水糊得满满,他看不清来人是谁,只能看见一点淡淡的月白色。

  鼻尖是清冽的白雪味,他感觉到自己被人拉扯了起来。白千满突然就止住了声音,哭声不知怎么就憋了回去,手肘处的力道既无法抗拒,又带着说不住的温柔。

  白千满听着那人说:“擦擦脸,去做个道别,好好说几句话咱们就得走了。”

  白千满不知道走了是去哪,也不知道自己先前那些话有没有被晏疏听到,只是下意识地站稳了脚,用方落下没多久的雪抹了把脸,走到大火前对着那间已经烧得不成样子的房子说话。

  他说:“我们要走了。”

  之后就不知道还能说什么,说他以后会好好照顾自己吗?这话似乎不应该说给对方听,屋子里躺着的只是一个不知身份的妇人。

  如今还被他们一把火烧了。

  “师父……这……”白千满转头,犹犹豫豫,“这真的不是杀人放火做恶事吗?”

  晏疏站在他身后。

  “其实,那妇人并不只是一个人。”晏疏第一次正经给白千满讲些什么,是一个长辈该有的样子,对着未谙世事的小徒说,“人死后会有很多念想,可能是不甘怨恨,也可能是对某人某事的牵挂。念想不同于□□,不会腐败,若执念很深则会在世上存留很久。这些痕迹有些会盘桓于挂念之人身上,有些则因为其他原因而汇集。”

  “你是说那个妇人……”

  “这个村子本身就是一个阵,阵里供养了本不应该存在的东西,村民便是容器。那个妇人原本身份已经很难辨别了,因为阵的原因,她身上吸收了许多人未曾散尽的执念,即便肉身还是以前的那个,魂灵早就混乱不堪,所以她思维时常混乱,说她是谁都行,是鬼也未尝不可,如今这样也算得解脱,若有轮回路……”晏疏话音停顿片刻,叹了口气,“望得早入轮回吧。”

  这话若是换得从前,晏疏不知生死方可说得坦然,可如今他已是死过一次的人,却未曾见过鬼门关,也没有踏进过轮回。一句活人的期盼,如今就只能成一句叹息。

  白千满听得似懂非懂,但也明白,这一把火未必是恶事,只是做的太突然,白千满心里一时难以接受。

  “我好像听见了娘的声音……”

  晏疏摸了摸白千满的头:“你说之前你家里是因为你不小心放了一把火才烧光。”

  白千满浑身一抖,低着头默不作声。

  晏疏手指勾了勾,带着白千满的头发翘了起来:“你一个小孩子都能跑出来的火灾,你父母会出不来吗?”

  白千满一愣,抬头看向晏疏。

  晏疏的脸被火映成了橘色,银白色的头发上落满了雪花:“你们家早年的房子应该不至于曲径回廊,因为一个油灯就烧得找不到路。当年真相如何如今无从考证,就算现在去往你出生之地,也早就找不到当年的痕迹,既是过去便放下吧。我不希望你一直陷在其中,不管怎么样,你的父母不会怪你,他们都护着你呢。”

  耳边隐约又听见了数不尽的唠叨,白千满双眼通红。

  晏疏没有说太多安慰的话,也没有扯东扯西说些不着边际的原因。白千满往前走了两步,跪在房子前磕了个头。

  他不知道自己要磕什么,只是觉得应该这么做,即便知道里面的妇人并非亲娘,这场火葬送的也不是他幼时生活。

  萧亓站在晏疏身侧听完了两人的话,直到白千满走开他才出声:“你这么说他听得懂吗?不如直接告诉他,他父母很有可能被当初老道士挑中,扔进了这个阵里喂秽玡,而他不知道为什么侥幸躲过一劫。他方才说听见他娘的声音,那才是最终留下执念的原因罢。”

  晏疏看着白千满的背影,摇摇头:“知道那么多有何用,平添烦恼罢了。”说完晏疏转而敲了下萧亓的头,“你怎么知道这么多,无知是福。”

  晏疏敲的动作并不重。

  萧亓轻笑一声:“你都知道,我怎么就不能知道。”

  他很少会笑,大多时皱着眉,一副很不开心不好惹的样子,这会儿不知为何心情额外好,轻轻掸掉了晏疏身上的雪花,伸长胳膊要去动晏疏头顶之处时,被晏疏一把抓住:“我知道是因为我强,能靠着魂元探知整个阵,你呢,一个根骨特别差,毫无修行天分的人是如何知晓的?”

  晏疏最开始虽然察觉出这个村子有异,却一直没看明白到底哪里有问题,毕竟庄家人看起来都太鲜活了,怎么看都是普通的农户,这样的人,即便晏疏也不敢贸然出手伤人。

  直到赵正初引着他去破阵,当整个阵落到了他的身上,一切就都清晰明了了。

  这不是晏疏第一次当着萧亓的面说他根骨差。

  萧亓一点都不恼,看着自己被抓住的手腕,说:“你既知道我根骨差,为何又执着于收我为徒?”

  好的,话题又绕回来了。

  晏疏给白千满讲道理时的庄重瞬间没了,他眯着眼睛捏了捏萧亓的手腕:“缘分叫我收你做徒弟,我这人特别相信缘分。”

  “你不是相信因果吗,怎么连缘分也相信,信得东西也太多了吧。”

  “你管我信什么。”晏疏松了手,垂手往地上一捞,一个黑漆漆的小东西突然窜了出来跳到了手上——正是先前放走的小傀儡。

  小傀儡头上的符不知道去了哪里,晏疏手指在他额间点着正要写字,突然反应过来问萧亓:“你怎么知道我信因果?”

  萧亓闭着嘴巴又不说话了,端着一张僵硬的表情,恢复到从前不好沟通的样子。

  院子外围着的黑影似乎比先前更多了,白千满磕完头回来,正好看见自己的小傀儡,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要说什么。

  他情绪还没有全收回来,耳边都是噼里啪啦的火声,站了过来等了好一会儿才结巴问:“师,师父,外面还围了那么多人,全都烧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