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千满无知无觉地咀嚼着肉,眼睛控制不住地往窗户纸上瞟,那边好像又多了好几个人头,密密麻麻挤满了窗户纸。

  人影攒动,薄薄的纸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要被挤破了。

  然而无论是妇人,还是萧亓,没有一个人往外看,晏疏拿着筷子不停给白千满的碗里加菜,很快就成了一座小山。

  白千满有些怂,感觉现在无论是周围,还是一旁坐得人都不似好人,只有他一个傻子似的坐在这。

  他一连吃了好几块肉才反应过来:“这肉能吃吗?”

  “能不能吃你都吃了,还差这几口?给你夹你就吃。”萧亓一副很不耐烦的样子,垂眼看着晏疏的动作。

  白千满下意识伸筷子想要去夹盘子里的菜,筷子刚伸出去就被晏疏敲了一下:“一碗不够你吃?”

  白千满吓了一跳,赶紧缩手继续吃自己的。

  不知怎么的,他总觉得鼻子里闻到的和吃进嘴里的味道不太一样,好像一顿热腾腾的饭菜,过了师父的筷子就变冷了。

  妇人坐在对面,晏疏给白千满夹满一碗菜后就不动了,萧亓靠着墙边站着,旁边就是张牙舞爪的窗。

  白千满有些难受,随便捡了个话题说:“师父,咱们是吃完这顿饭就走吗?哦对,赵仙师现在还在院子里呢,外面……嗯……不用管吗?”

  他想说外面现在不知道都是些妖魔鬼怪,赵正初被捆成那个样子,扔院子里不需要管吗?

  他话还没说完,门帘被人掀开。

  一个人十分自觉地走到白千满身边坐下,拿起筷子撸了一把,然后旁若无人地夹起白千满碗里的菜搁在嘴里,嚼完这一口,抹了嘴巴说:“终于有人想起我了,果然还是这位小兄弟心善。”

  白千满目瞪口呆地看着赵正初,眼看着赵正初动着筷子又伸向自己的碗,他眼疾手快地抱着碗转身,瞪了对方一眼:“一桌子的菜,你作何偏要吃我的。”

  “一桌子的菜,只有你的能吃。”赵正初见多吃无望,撂下筷子说,“再有个大半天,应该就能走了吧。”

  他这话问的晏疏。

  晏疏对于他的出现没有丝毫惊讶,只是看着对面自始至终没有出声的妇人,说:“庄夫人,眼看着外面的天还得下大雪,我们多叨扰一会儿,夫人介意吗?”

  “不不,自然不,你们尽管待。”妇人在听见赵正初说要离开时,灭掉的眸光在听见晏疏的话后又亮了起来,只是从始至终都没有动过筷子。

  这顿饭就只有白千满闷头吃,他也不知道怎么怎么会这么饿,满满一大碗全都吃完了。

  妇人心满意足地收拾碗筷,白千满帮着忙。

  萧亓看似一直瞧着灶台旁忙碌的两个人,实则余光一直落在赵正初身上。

  依赵正初的能力,被白千满的腰带捆住属实胡扯,所以自始至终都是他在自导自演。

  赵正初与晏疏说:“在下本以为晏仙师只是一无名散修,却不知是个高人。敢问晏仙师师承何派,如今现世目的为何。”

  世间不只名声显赫的几大仙门,自然也有很多不出山的高人,而这种高人甚少参与世事,修得个无牵无挂无情道,觉得这样就能离成仙更近一步。

  “那赵仙师此番将我等引到这里又是为何,总不会镜花水月让我们看一番人间百态,再将我们放出去吧。”晏疏端笑着说,“这么大个阵,破得如此轻松,到底是鹤温谷刻意留了这么个漏洞放在这,还是赵仙师有别的事情在这等我。”

  赵正初:“只是想送晏仙师一个礼物。”

  此话一说完,萧亓猛地转头看过来,而赵正初这个时候也正好转过去,两个人的视线触不及防地撞到了一起。

  赵正初笑了笑,萧亓脸色却变得很难看。

  白千满帮着妇人收拾了碗筷,赵正初站起来整了整衣袖,揉着被捆得通红的手腕,嘟囔着:“下手真重。”然后掀开门帘,径直出去。

  风卷着雪花吹了进来,门帘开的瞬间却没有透过多少光,之间黑压压一片那里站了数不清的人影。

  白千满正帮妇人端着碗往橱柜里放,一转头正好看见这一幕,砰地一声,手上最后一个碗落到了地上,四分五裂。

  原本还遮挡良好的门帘此时好像突然没了重量,被风轻轻一吹就带起飘得老高。

  “我的娘!”

  “别叫娘,打碎了人家的碗还不赶紧帮忙收拾。”晏疏指使着萧亓去拿簸箕。

  妇人一直笑着说“没事没事”,从始至终都好像没见着外面。

  屋里所有人都对门口异样无动于衷,就好像窗户上还在晃动不已的人头,这让白千满怀疑是不是只有自己见着那些人影,却又不知道开口。一边吓得要死不时瞥一眼,一边还要捡着地上的碎瓷片,分心之下不出意外割破了手指。

  鲜血瞬间洇满手指,妇人一惊,赶忙回屋找东西,晏疏这才施施然过来,食指在上面轻轻一划。

  “师父……”白千满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

  晏疏:“嗯。”

  “……那个。”白千满很怕是自己受到惊吓所以产生了幻觉,试探地开口说,“外面……”

  “看见了,无碍,你就当没看见,该做什么做什么。”

  如此一说,白千满顿时放心了。虽然师父没有说原因,但莫名的就是让人心安,林立在外面的人影突然好想就没那么重要了。

  妇人这会儿拿着一个布条走出来,眼见白千满手指已经止血露出片刻惊讶,但也没多说什么,仔仔细细地给包扎好,白千满有些不好意思,一边道谢一边道歉。

  妇人摇摇头没说什么。

  风很快停了,门口的帘子落了下来,晏疏不动声色地退到门口,萧亓说:“这样还要多久,还不走吗?”

  “走。”晏疏看着橱柜前站着的两人,“再等等。”

  “等什么。”此刻萧亓倒是显得很不耐,“就算你坚持再久,你也应该知道此事已经于事无补,你想不给人留下遗憾,但事实上,这里的出发点就是遗憾。”

  说到这里,萧亓不知道触及到了哪部分记忆,声音戛然而止,眼神沉了许多。

  晏疏低头笑了笑:“你想得太多了,小小年纪知道什么是遗憾。”

  “……知道。”萧亓的声音很轻,轻得连他自己都听不清,更不论晏疏了。

  自白千满说门外有人起,晏疏就一直站在门口,像是个守门的石像。

  屋内一切都像是普通人家那样寻常,妇人甚至连男人都没等,这么多人风风火火吃完饭连碗筷都收拾妥当,就好像这个屋子自始至终就只有她一人。

  白千满的手指包成了粽子,一个人慢慢吞吞扫着地,妇人走到晏疏身边,笑得腼腆:“谢谢。”

  晏疏没有问谢什么,只是点点头。

  妇人双手绞动这身前的围裙,说话有些含糊费劲,等了好半晌才软着声音讲:“其实我也记不清什么时候到这,什么时候找了男人,又什么时候有了孩子,好像早早就有人安排好了我们的生活,何时起床,何时做什么,而我们只要按照规定生活就好,什么都不用考虑。”

  对于这种诡异的说法,晏疏没有答话。

  妇人好像也没想晏疏能给她解答什么,只是想找个人说说,一个除了他们村里以外的人。

  “我们这很少有外人,就算有也很快就会上山,之后去了哪里不知道,但是只要外人上山,村里的男人们就会去打猎,说是山上很多狼,有人上山会惊动狼,若不去处理就会危害我们村子。一般这种情况,我们很快就会有肉吃。哦对,我们村里很少会吃肉,大多半个月能吃一次,再就是有外人来,打完狼会吃一次,家家户户每次吃肉的时间都是一样的,这家吃的话别家也得吃,大家都要这样才能公平。因为这里一切看起来都很公平,邻居之间也不会起龃龉,关系说不上很好,也还算过得去。”

  妇人说话有时候没有逻辑,想到哪就说到哪:“我家里的儿子年纪不大,似乎一直年纪都不大,这个村子的小孩儿不多,一直就这些,也没见谁家有新生,村里的人好像一直都是固定。我们家只有到了固定的日子才能吃肉,可能肉吃的太少了,所以小孩儿都长不大,我家小孩儿一直长不大,他那么小一丁点,总是不长的,别人家的也是不长的,大家都不长,这么多年大家都一个样子……”

  妇人说话有时候逻辑很顺,有时候又有些颠三倒四,越是这样她越是着急,到后面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一直重复着“大家都是这个样子,这么多年全都是这个样子”。

  因为焦急而颤抖的肩膀突然被人拍了拍,妇人声音戛然而止,一扭头就看见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正慢慢收了回去。

  妇人的眼睛有片刻迷茫,很快又亮了起来,但也就持续了一个呼吸间,很快就又变得暗沉,表情有些不好意思,搓着手的动作更快了。

  “我有时候在想。”妇人低着头,“我是不是早就已经死了,所以这么多年一直保持着一个样子,男人和孩子也都一个样,我不过是在阴间,周而复始地过着同样的生活。可是后来又觉得,死了不应该是这个样子,阴间也不应该这样,怎么没有阎王爷来审判我就把我放到这里不管了呢?不过这村里好像只有我自己会这么想,但我自己很快也会忘了,也就偶尔会有些迷茫,不明白我现在过得什么日子。或许就是我胡思乱想,我现在这样安稳的生活也没什么不好,为什么要想那么多呢?就是胡思乱想的太多,才会过得不快活,我,我现在就不快活。”

  她突然抓起围裙用力拉扯着,整个人都有些癫狂:“我,我,我在干什么,我这是在干什么?哦对,要做饭,我男人快回来了,孩子也快回来了,今天该吃肉了,今天应该要吃肉,给他们做好多肉……”

  妇人的思维再次开始混乱,甚至比之前还要没有章法,一不小心碰到了立在一旁的木桩。

  白千满听见这边的动静吓一跳,放下扫帚正要过来,结果就见萧亓突然探出手,狠狠劈向妇人的脖子。

  白千满被眼前这一幕吓蒙了,窗户上攒动的人影都已经变得无关紧要,他满眼都是那个刚帮他做了一顿饱饭的妇人。

  白千满对饭很执着,一个人浪迹了这么多年,走南闯北不过就是为了几顿饭。

  如今不知道为什么,萧亓却突然对一个妇人发难。

  妇人僵着身体,直愣愣地瞪着眼睛看着白千满,一双眼睛从焦急到灰败不过是眨眼间的事情。

  而萧亓就那样不痛不痒地收了手,在妇人即将倒下去的瞬间接住了她,腰一弯,直接将让抱了起来放在了床榻之上。

  白千满一时不知道做什么,萧亓回来时拍了下他的头:“张着大嘴没吃饱?那边还有个大腿要不要剁给你?”

  “不不不不,不要不要,那夫人……”白千满的视线还停留在妇人身上,他看见萧亓的手上干干净净没有丝毫血迹,即便再相信师弟,却也有点被吓到,见着晏疏时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晏疏好像无知无觉般,擦了擦手,从灶台下抽了根带着火的木头直接扔到一旁的木柴堆上。

  呼一下大火起得飞快,很快就烧着了整个外堂,火舌蹿到房顶,不等白千满多看一眼,内室的门就已经被火吞噬。

  “你做什么!为什么放火!”白千满尖着嗓子突然喊了起来,上蹿下跳地找东西灭火。

  灶台旁边有一个半人高的水缸,白千满拿着盆就要去舀水灭火,萧亓拉住他:“该走了。”

  “走什么,去哪,放火了就走吗?赶紧救火啊,趁着火还没大快点救火,那夫人还在里面呢?你别拉着我,你拉着我做什么!赶紧救火!”白千满平时看着很好说话,此时力气极大。

  他本就壮实,萧亓比他瘦弱很多,两下就被他甩到了一边,之后不管不顾地拿着装满水的盆往火上泼。

  可是火太大了,这点水能顶什么用,不管他泼多少次,怎么努力,那火舌没见丝毫减弱,甚至越攒越高。

  白千满脸上沾了许多灰,疯了般地往火上扑,而就在这时,门口的突然传来一声巨响,那是墙倒了的声音。

  白千满茫然地转头看着身后。就见原本挤在窗边、门口的人影不知何时已经进到房门里,正一个叠一个地慢慢往前挤着。

  “这是什么啊!”白千满声音很高,手里还拿着一个大盆正要灭火。

  萧亓先前被白千满推倒在墙角,此时一手扶着墙,揉着被撞到的后脑勺,龇着牙说:“等着吃你的村民,怎么样,惊喜吗?”

  白千满彻底吓蒙了,嘴唇哆嗦地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些“村民”虽然挤了进来,却好像被挡在一条“线”外,而那条线正是晏疏。

  “师……父。”

  哐当一声,手里的盆掉到了地上。

  萧亓走到晏疏身边,没好气地说:“让你等,早一把火少了也没那么多事。”

  冬日的味道里,除了柴火味,还有一股股黏腻的甜臭,十分冲鼻子。

  一只只蝴蝶不合时宜地在塌了一半的房子里飞舞,那些不停往里挤的“村民”齐齐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