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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梦千山,窗阴一箭,噩梦中模糊的轮廓在他眼前终于成了人的模样。

  偏生那人还悠哉悠哉地拿单根的竹筷去戳盘里的豆腐,将端方的白玉块搅得稀碎,没事人一样的在苦恼。

  他有些忍不了地瞥下眼,旋即就听到她“抢生意”的话。

  晚风将湖陂里的星辰揉散成千万点碎光,清涟粼粼,魈忽然觉得有什么咽不下的气顺着喉管遽然窜了上来。

  和璞鸢在袅风中一点,他握紧了手里的武器。

  ……哪都有她。

  “你身上元素力并未恢复,不必插手。此人唤我之名,闲事少管。”

  春夜暖煦,降魔大圣的口气却冷淡得仿佛结了霜,拒人千里。

  甘棠想喊句冤,她虽然调侃一句,但这次还真不是她和魈故意别矛头。

  她在荧和派蒙的帮助下伐取了木料矿物,也问到了杏仁豆腐购买的位置。

  从壶里出来已是明月上柳梢,还好她动作麻利,床和桌椅先叮咚搭好了两件,此时腹中空空,就决定前去旅行者说的地方,去买甜品来吃。

  璃月港和望舒客栈,她毅然选了望舒客栈,先是去还斧,再是好奇某只鸟儿的落脚处,况且,这条路最近。

  甘棠轻而易举找到了那座接近月亮的客栈,灯火还通明,灯笼在檐角下摇,她没嗅到魈的气息,估摸着不在,也不知道干什么去了。

  夜有些深了,旅客不多,还好厨师还在工作。她和老板菲尔戈黛特寒暄两句,点了盘杏仁豆腐,再来还斧具。

  言笑大厨五大三粗一人,心思却细腻,连声说不打紧,斧子多用几日再还就是。至于杏仁豆腐,还给她外送打包,服务甚佳。

  最后言笑小心翼翼问了她一句:“您……是那小哥的朋友吗?”

  她是怎么回答的呢?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可能不是。”

  要界定他们的关系有点困难,倘若说是故人,不是朋友,大约会让人更听不懂,甘棠也就没多提什么。不过看老板和厨子警惕打量她的视线,这小鸟歇脚的巢窠似乎不赖。

  杏仁豆腐的味道和记忆里的差不多,鲜软爽口,甜滋滋的浸牙。

  她嗜甜嗜辣,却也见异思迁,甜点一茬茬的换品类。就这小鸟两千年来一如既往的爱吃这玩意,不知牙有没有给倒完了,也不知道现在还是不是吃不下肉。

  甜点吃倒是挺好吃的。

  她捧着瓷盘在月华下快乐地穿梭漫步,品尝好久没吃到的滋味,“嗡嗡”的机械声遽然飘入她耳中。

  她敏锐地回首望去,独眼的机械魔物遮住月亮,货物散地,马儿跪伏,商人跌坐,在他惨叫的一瞬,她手里的单筷就出了手。

  接着就是魈在月光下的出现。

  “冤枉”在喉间被遽然咽了回去,这小鸟出言不逊,让她摸不清前一句是关心,还是后一句是排揎了。

  不过真的假的不重要,不是故意也可以变成故意嘛。

  甘棠霎那下了决定,她纤眉一挑:“我就管,璃月又不是都你地盘。我不光管,等我修回元素力了,还要抢你地盘扫荡魔物——”

  “物”在她唇边打了个转,清冷的月华就迎面劈来,甘棠手中瓷盘滴溜溜一转,人已经飘出一步,恰好避开迎面来的枪柄。

  她一笑:“魈仙人还挺讲理。”

  魈将翡翠枪尖倒转向自己,手握枪柄指向她,他不欲逞刀兵之利,欺负没兵器的人,听了甘棠的话,魈只是眉头一皱:“别叫我仙人。”

  她说的话即便正常,都刺耳得很。

  “这也不许,那也不许,我才不要。”

  甘棠把杏仁豆腐收回尘歌壶,她抬头望向魈,有些手痒:“魈上仙,打一架?谁赢了地盘归谁?”

  璃月并非是谁的地盘,魈想说话,却抿住薄唇,应下战书:“如你所愿。”

  两根差不多粗细的树枝遽然飘到了魈与甘棠面前,魈收了和璞鸢,伸手握住,甘棠也伸手,把翠条攥住。

  “武器”在手,两人互望一眼。

  月华幽深。

  两人化为青红的两道光影,在明光下交汇又分离,几乎看呆了捂嘴不出声的客商。

  两名夜叉并未使用元素力,只是凭借躯体膂力与彼此过招,饶是如此,他们的速度也快得几乎不见残影,脆弱枝条竟相击出了兵戈交鸣的沉重响声。

  好快!

  甘棠不免诧异,她的记忆还停留在两千年前,对两千后的魈不免有些轻狂,而魈的武艺却精湛的出乎她意料。红眸一凝,甘棠旋即握紧了手里的“兵器”。

  她足尖急急往后点退,履下水光浮动,魈穷追不舍,金眸如刀。云袖被疾风鼓涌,一息之间,魈手中十招已出,要将她的周身破绽刺中。

  鬓边的白发被桠枝削断,簌簌而下,甘棠仰面,避掉魈突如其来挥来的一抡,挡下一击。

  往后的树枝又突然在甘棠掌心里一翻,她一撑泽地,自下而上往上将尖梢猝然挑起。

  她这一招奇诡,魈偏头收势,仍将他云袖划出一道明痕。

  芦苇丛分作两边,鸥鹭惊飞,池沼水波荡漾不休。

  两人在月下追逐,瞬间已过了百招。

  甘棠将条枝一抛,衣袂忽转,腰若无骨,她蓦地侧身从窄隙里杀出,角度刁钻,手接住树枝往前一送。与此同时,魈的枝条也遽然变向,直追而下,朝前一点!

  “……”

  两人都没说话。

  魈的树枝斜抵在甘棠的喉咙上,甘棠的树枝虚点在魈的心口。

  夜风萧瑟,明光流转,沼泽上的苇叶晃荡。

  甘棠叹了口气,率先收回手里的枝杈:“……魈上仙武艺见涨。”

  降魔大圣两千年确实不是白当的。

  她输了半招。

  魈却面色沉如水,他陡然攥紧木节,心中沉郁:若是他持和璞鸢,甘棠持冬陵,冬陵枪尖比和璞鸢长一分,先被刺中的将是他。

  会是他输。

  千年前似乎遗忘的过去如潮水般汹涌而来,他从第一次见她起,在她手下过招就如同被逗弄的小鸟,自己徒劳转圈,她却游刃有余扒拉两下,状作敷衍。

  他想赢她,愈加强烈,却被她打得伏地不起,满臂红印。直到这人死去,他也没能赢过她。

  她反倒输给了业障。

  两千年的岁月还让他没能胜过一招,魈心中的不甘心在翻腾不平。

  ……明明现在同为两千余岁。

  魈将手里枝叶一提,“再来”即将脱口,对手却在银霜似的光彩里突然又笑了。

  她笑得狡黠,带着臭不要脸的无耻气,将今夜的事情做了个结尾:“虽然我输了——”

  “地盘我就是不让。”

  “输一千次我都要来跟你抢,靖杀妖邪的事我必来掺你一脚,你来打我呀,略略略!”

  千岩军和方士都不给漏下太多,一个人把璃月大地锄遍了,这怎么行?

  她可太喜欢不用元素力高风亮节的魈上仙了,他想承包璃月所有邪祟,实属没门。

  和帝君的契约,是全体夜叉,可不是他一个。

  甘棠直勾勾看魈,寸步不让。

  ……她惯会无耻。

  那口咽不下的气升得更高了。

  魈腰间的傩面忽然亮起幽光,琥珀般的瞳眸里遽然升起凶怒:“往后便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青墨水烟缕缕涌出,凶煞傩面遮脸,魈猝然消失,他摞下句狠话,像气得拂袖而去了。

  长空皓月,汀葭如雪。

  甘棠凝视魈气得不想理他立马离去的地方,她又忽然弯腰捧腹大笑了起来。

  “噗,哈哈哈!”

  她这下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最终擦了擦水珠子,把抱胸的手臂放下。甘棠自语:

  “用元素力和璞鸢用力揍我就是了,左右我现在打不赢,比我多的力量也是力量啊?都公平的我不好意思了。”

  这傻乎乎的鸟真是一点没变,倒显得她有些厚颜无耻了。

  不过,干嘛要死抓着杀灭妖邪不放呢?要一并扛起,连分担都不肯相让。

  甘棠歪了头,她望向不远处的望舒客栈。要登往月亮的高楼上,眺望崇秽遍布的孤云阁,倒是挺开阔的视线。

  死在璃月土地的魔神远比两千年前多,遍生的魔物也延绵不绝,这哪是一个人能护完的法?

  甘棠收回视线,她面上的笑消失了,这可不只是夜叉的杀戮。

  旅行者担忧的,是这个吧。

  甘棠又把手里树枝一抛,枝条进了浅沼,水花飞溅,发出“咕咚”一声响。

  她叉腰看向坐在地上已经不再尖叫的商人,商人愣愣看她,她伸出手:“话说我救了你,你付摩拉也是应当吧?”

  想起麻烦的通缉令,甘棠又凶狠补了一句:“你要是敢到千岩军那报案说我抢劫,我直接上你家门口堵你。”

  目睹了两位仙人交战的场景,商人哪敢说一个“不”字,况且他是心甘情愿地想要回报这位仙女,付钱都算简单的了。

  行商当即把自己钱袋奉上,感激涕零:“一点心意,请您收下。”

  甘棠捏住灰色钱袋,她打开看了看,又叹了口气,倒了三分之一到手里:“这点就够了。”

  钱多容易被通缉,这大约就是爹说的,契约要公平的原因。

  她把钱袋抛回商人手中。

  “你自行赶路去吧。”

  甘棠转身要走,又听行商突然说道:“那个,您和降魔大圣因我龃龉,您不会——”

  声音还有些忧愀。

  夜叉守护人类,是因为契约,也是因为这些被人托出想要递给他们的乱七八糟的情感吧。

  甘棠止住脚步,马尾细丝在风中飞舞,她侧过脸:“不用担心,这一架,不是因为你。”

  只是想打,就打了。

  夜叉精通杀戮,也最喜切磋,尤其是那种不见血的。

  她今晚打得还挺高兴。

  “还见我打我,那就来呗。”

  甘棠咕哝一句,又忍俊不禁:

  “脾气和小时候一样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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