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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潮湿膻腥的海风吹过花灯,顺着石墙枝梢涌上来,飘荡马尾在霎那由黑散白,又陡然稳住了乌墨色彩。

  甘棠撑住了前额,一会儿才把手掌放开,她对荧和派蒙重复问了一遍:“其他夜叉,都死了?”

  荧和派蒙慢慢点下了头。

  “……我有预料。”

  甘棠苦笑了一会,又复归平静。

  “怪不得我没嗅到一丝夜叉气息,就算天下太平,帝君不在,那群好动家伙也会在千岩军里见上两个吧?没有。钟离大人身边也只有魈的气息。”

  “往日和他们嚷着不信什么夜叉宿命,到头来谁都没逃过。”

  荧和派蒙都有些难过:“甘棠……”

  “不必为我担心。”甘棠摇了摇头:“所有生灵总有一死,夜叉也是。”

  “只是他们有些人不像我,看不到天平盛世,心里大约还有些遗憾。那也没办法,世事哪来得处处圆满,带着憾恨闭上眼,也就只能这般死。好在对于夜叉来说,死是种解脱。”

  甘棠平静地说:“你们不必为他们感到难过,虽说夜叉大多死得不太好看,入土那一刻,也就没了痛苦。”

  她是“死”过一次的人,她将死说得如此安静。

  荧心中隐秘的忧虑却被牵动了,像是想起了层岩巨渊那缕即便送他们出脱绝境竭力,也在接触他们剔除掉残秽的风,虽然他在变化,还是有不变的地方:“那你——”

  也想去死吗?

  问一个人想不想死似乎不是个好问题,荧戛然而止,甘棠却明白了她的问询。真是热心肠的姑娘,怪不得魈和帝君都喜欢她。

  甘棠笑了笑:“死固然平静,往后的事却一件也做不得,生固然痛苦,眼睛却还有能见着的东西。不用忧心我,不到死期,对我来说,还是活着最好。”

  不过能问出这样的问题,是说明身边有相似的人,可能会选择和她南辕北辙的路吗?

  温暖腥潮的海风吹拂着额前的丝绺,甘棠用手撩了撩,她忽然又道:“他一个人这样在这世间多少年了?”

  大约问的是魈作为最后的一名夜叉活到现在有多少时间。惊诧于甘棠话题的变化,荧还是回答了她:“五百多年。”

  坎瑞亚的黑色火光席卷大地,夜叉一族在那一战中只剩下了魈。

  “……真长啊。”

  远比她死去的两千年更长。

  甘棠静默许久,才叹息出一句,她沉默不语。

  旅行者与亲人失散,能够理解这样的痛楚,是以为朋友顾虑。她也明白,倘若孤身一人的时间太长,人就容易发疯,原本失去一次,又失去一次,就没有勇气再失去了。

  她用傀儡的眼睛看世界时,也觉得寂寞。

  派蒙见她神色沉郁,想活跃气氛似的嚷了起来:“甘棠,你在担心魈吗?”

  “哪能呢。”把工具收回尘歌壶,甘棠眉毛一挑,慵懒道:“我倒觉得气他气得不够,还想多来几次。哎呀呀,我这不光少图纸还少矿,你说我再叫他几次他会出来么?”

  “魈,魈!降魔大圣!金鹏大将!救一下嘛!”

  甘棠把双手做个喇叭,卖力吆喝起来。

  可惜再怎么叫,魈也没个踪影,她只得遗憾地耸了耸肩。

  这人坦率的让荧和派蒙哭笑不得,这大概是唯一连荧叫魈都决计不肯出现的状况吧?

  她招惹起魈来,简直熟练的不得了。

  “话说我们也要做委托,如果甘棠要挖矿,不如我们一块去吧?”

  派蒙的提议惹来荧的颔首:“不同木料的地点,我们也可以带你去。”

  甘棠喜上眉梢,边走还能边问问璃月近况,这么好的少年人,她也有点喜欢她们了:“那便麻烦你们了,我们现在就走吧。”

  荧和派蒙并无不可,于是三人边走边交谈起来。

  “对了,敢问旅行者和派蒙,你们是靠接取委托作生计的么?惯常在哪里收受委托,我听说,璃月港好像有设立专门的点?”

  “冒险家协会呀!我们都会在那里注册冒险家的。诶,甘棠也要去赚摩拉吗?明明魈都不会?”

  “所以他是笨小鸟,我可不是。我重活一遭,怎么也要先在这世上吃喝玩乐一番吧~”

  “不过话说两位,杏仁豆腐在哪买啊?”

  *

  一日的经历,好似过了一年。

  照理说不应该这样疲惫,但在被念出名字心神俱荡,到愤怒离去前往山岳平原斩邪祟,夜幕降下后,魈只觉得身心疲惫,或许是今日见了太多人的缘故。

  有些太吵了。

  放在往日,他或许会彻夜清理魔物盖过心情,世事变幻,被人劝说后,他也偶尔踏足暂居地,略作休憩。

  魈在荻花洲的最高处仰月抱枪,和衣瞑目,可惜这次接受到的尘嚣大约是多了些。

  他做了个梦。

  魈原先时常梦到过去,竹林里四名夜叉的喧闹,帝君赐予他名的月亮,在梦之魔神座下被迫吞咽美梦的痛楚,不过得帝君赐予梦境修行法后,他已经能控制他的梦境了,他很少再做梦。

  今日却有人直直闯入他的梦里来。

  与他日常作对讨人厌的少女夜叉转了半边身,他看不清她的脸,只看到她倒握手里的冬陵。

  削铁如泥的雪亮长枪光明不在,寒星似的枪尖上嘀嗒滴着血。

  仿佛能把太阳遮蔽住的血像落雨一样淌着。

  红色的雨从人的脖颈倾泻出来。

  枪不见了,人仿佛要止住血般地反掐住脖子,肌肤撕裂的声音砉然,更多的殷红从她的指缝间淌出来。

  那人忽然察觉到了他的僵立,更惊诧于身边有旁人。

  头颅连着皮挂在脖颈上,奇怪地欹斜着,发疯的夜叉明明神智不清,却在那瞬间遽然清醒。她俯下身来,用抖个不停的手遮住了他睁得一动不动的眼睛。

  “……别看。”

  破损的气音颤个不停。

  “你往前走,别回头。”

  他奇迹般听懂了铅块浸在血水里游丝一样的嘶哑话语,指缝流下的血从他的眼皮渗下来,流到他的鼻梁,唇瓣。他尝到了股越来越厚重的铁锈味,从他的喉间一路烧到了五脏六腑。

  于是他第一次听从了夜叉的话,他往朝前走,黏稠血水让他睁不开眼皮,是以他一直闭着眼。

  他听到一点从几乎要断掉的喉咙深处溢出的笑,有什么可以欣慰的呢?他走不走,留不留,又会怎样?

  一深一浅的脚步声在往他的反方向前进,像是一步一摇地往烧尽一切的烈火里去走,而后那样的声音变得浑浊,直到消失,她在黑暗里跌成了碎片。

  他什么也没想,只是一直往前方走,或许是累了,他停止在了不知何处的地方。

  直到冰冷的月亮升起,他才睁开了毫无情感的眼眸。

  乌云将月光遮住,灰色浓云笼罩在魈的身上。

  他在将一切搅得破碎的夜风里等到了来找他的浮舍。

  干涸的血仿佛凶面般把他的面容遮住,只露出一双冷酷无情的金瞳。

  呼唤他的声音犹如很远传来的云雾,他听不太清,只是问前来找他的兄长:

  “那是,什么?”

  晦暗不明的箬叶哗啦作响。

  浮舍停顿了片刻,答他:

  “是业障。”

  “魈,她回到了夜叉的宿命里。”

  兄长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哭。

  “……”

  魈从噩梦里遽然清醒过来,他刹那握紧了和璞鸢,胸口剧烈起伏。

  下意识用手捂住了脖颈,魈大口大口喘气。他将最后一口用力吞咽下腹,仰起头再去看月亮。

  荻花洲的圆月雪皑皑的,满如玉盘,清辉涌溢整片土地高楼。

  魈却觉得那轮月亮马上就要跌落下来,摔成无数碎片,沉没于沼泽深渊当中。

  魈按住眼睛,垂下首。

  有什么东西在他眼底在燃,好像从指缝渗进来的浓稠液体,将他整个人都覆盖进看不清别的色泽的颜色里。

  他在那一夜后,彻底明白了什么叫做业障。

  他明白了何为恐惧。

  所有的夜叉都死在了宿命中,回来的人也无法再度幸免,一切挣扎都将湮没,所有人都会在他身边死去。

  那些关切也会归于尘土。

  被人的在乎,与他人的情感,伸手的邀约,都会破损成碎片,他曾经有过的东西,都不见了。

  帝君和旅行者的脸在这一刻突然模糊不清,那些温柔的、朦胧的情感都成了冰冷的晚风,魈抵住额角。

  这样的想法应当是不对的,却无法自脑海里消散。

  他被死而复生的人勾起了噩梦,现在只想握住手里唯一的枪,履行成为契约的杀戮。

  杀生而护法,杀生以存活。

  冰冷的刃光在月华下抡成弧,魔物在魈手下一轮轮倒下,他的业障并没有发作,心躁却难灭。

  他喘了口气,擦去鬓边热汗,明月光华犹盛,他甚至有些恼恨起不要脸嚷个不停的人了。她第一次唤起他名字的顷刻,就是让他彻夜没法安宁的如今。

  “救、救命啊!降魔大圣!护法夜叉大将!救命!!”

  风里传来凄厉的呼喊,大约是哪里有旅商行人遇险了,才呼唤了他的名号。

  魈在千百年中听惯了这样的尖叫,他身形化为青岚,转瞬到了战场之上,要履行职责,继续消除人的劫难。

  商人抱住头,凄厉的叫喊还在继续,然而夜光之下,遗迹猎者已经冒着忽闪的电光,整个身躯抽搐着倒在地下。

  它熄灭的独眼里插着根细竹筷。

  风驰电掣,一击毙命。

  白发马尾的少女手攥瓷盘,鲜嫩清甜的杏仁豆腐叠在盘里,她苦恼地望着手里仅剩的筷子一支:“这怎么办?拔了洗洗再吃,不太卫生了吧?”

  她又把发梢一荡,丹朱色的神之眼在发绳上叮叮咚咚,甘棠端着餐盘,转过脸,绯丽的眼眸漾着笑。

  “欸,晚上好,魈仙人~”

  “不好意思,你的生意,我劫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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