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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日炎炎。

  山谷深处却并不炙热,和煦怡人,不远处的翦翦竹叶片翩飞,簌簌而下。

  雀雁在蔚空中鸣啭,斑驳翳影时不时投照在紫陌上,甘棠背倚皱皮银杏树干,站在凉荫里抱胸仰天。

  先前随帝君一同击败了梦之魔神,大胜凯旋,其他魔神畏惧于帝君的威势,暂时按捺不动。提瓦特仿佛一片和平,商人都有时间走起商来了,可惜对于甘棠来说,没架打的日子,就是百无聊赖。

  甘棠惯常像往日一样发呆,等着下一次她爹召唤打仗,她的同袍倒也不是没请她去小酌,但好像也没什么去的必要。

  除非帝君龙王邀约,她几乎是不去的。

  甘棠发着呆,看晴芳葳蕤,云来云去。说不出名字的淡湘花瓣在微风中飘落,大约是山茶花。她明黄的眸光刚聚焦在旋飞的柔瓣上,身侧就响起熟悉的声音:

  “从梦之魔神那带回来的那名夜叉,不去看看吗?”

  她陡然侧首,与一双金珀色的眼眸对上。

  摩拉克斯不知何时已经悄然无声地来到了她身边。

  莺鸟呖呖,红雨纷纷,沾湿她的榴裙一角。

  比起她这种杀戮机器,帝君分明比她忙上无数倍,得闲的时间也少,居然还能专门来找她,他不是最近在忙商路的事吗?

  甘棠又转了头,她不感兴趣地撇了下嘴:“夜叉是一般对孩子挺在乎,我又不是。”

  摩拉克斯口里的夜叉甘棠是知道的,梦之魔神奴役了一支的夜叉供她驱使,说是她的座下之犬,梦神将他们当做消耗品,所以征战到在最后,就只剩下了一个。

  是只小金鹏鸟。

  小鸟与其说是少年,还不如说是个小孩。

  夜叉向来繁衍艰难,人口不丰,因为业障,抑或是夜叉一族杀生的个性,夜叉们对新生儿也好,孩子也好,一向都是极重视的,因此那只小鸟一被救回来,呼啦啦一大群夜叉跑去窥探,也真是当真无聊。

  “浮舍,应达他们都有去。”

  摩拉克斯笑盈盈地补充。

  说得好像别的夜叉要去的,她也得去似的。甘棠悄悄翻了个白眼:“那是他们族的,肯定会去看吧。”

  浮舍,应达,伐难,弥怒,那不是东边夜叉一族的佼佼者么?梦之魔神也是在他们臣服摩拉克斯后请求他出手讨伐的,不去看就有鬼吧?

  再说了,她又和浮舍他们没那么熟,也就是浮舍自来熟要和她切磋,夜叉对打架来者不拒,打着打着就认识了,她也就对浮舍熟一点。

  按某些仙人私底下的话,她就一孤儿。

  虽说她有爹。

  “……原本酒宴你还去一些,眼下却是去也不曾了。”

  摩拉克斯叹了口气:“自从若陀被封印后。”

  甘棠抱胸的手僵了僵,她放下臂膀,开始低头看地。有蚂蚁从她黑靴边爬过,她不自在挪了挪脚趾,依旧不发一言。

  若陀龙王被封印就在不久前。

  甘棠参与了所有围剿,洞天封印也有她出的一份力,她对摩拉克斯的决断并无置喙,那对于磨损过头以致发疯的龙王来说,被封印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揍她的人又少了一个,她应该高兴才对。

  “……和龙王才没什么关系,纯粹是没什么意思。”

  甘棠犟着嘴和摩拉克斯顶了一句。要是龙王在这,估计早给她话里的桀骜不驯头上一巴掌了,可惜龙王没了。

  摩拉克斯对于她来说亦师亦父,龙王对她来说就是她二师父。以往龙王经常拖她去仙人聚会吃吃喝喝,为此她都锻炼出份好酒量,现在他人不在了,是没什么必要见什么人,做什么事。

  不对,和这也没太多关系,她和帝君一样,都在伏龙树下和龙王好好告别了。那小鸟就算以后会和她成为袍泽,战场上点个头多认识下名字就完了,就她爹天天喋喋不休,要她认识这认识那,不听话还要挨揍。

  “我给他取了个名字。”

  摩拉克斯没有说她什么,只是像说趣事般与她提起,甘棠也就闲闲和他家长里短:“取了个什么名字?小小鸟?”

  摩拉克斯笑了:“倘若他愿意的话,也并无不可。他被使役的真名不可用,所以,我给他取名为‘魈’。”

  魈?

  最常见的“魈”是那群山精木客,但这个字还有个意思。

  ——苦难之名。

  人生的苦难说也说不尽,毕竟倒霉起来没完没了。甘棠对这只曾经远望过瘦骨嶙峋的小鸟兴致缺缺,也就摩拉克斯慈悲为怀,蝼蚁一样的人能容,她也能容,夜叉们也能容。

  甘棠方想敷衍说句名字还不错——她同时还有点泛酸,她名字都没让帝君起,是自个起的。

  不过她喜欢她自己取这个名字,就算啦。毕竟普通人类来找摩拉克斯为新生儿赐名,他也会欣然同意的。

  “我看他,有些想起当初的你。”

  摩拉克斯慢慢悠悠感慨了一句。

  “我和他才不一样。”

  甘棠警惕地出声抗议。她分明是家中独女,这简直像突然一天领回个二胎说是她弟,然后说所以你得好好关照他一样。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摩拉克斯闻言低笑,他望向远方的开得灿烂的山茶花。

  赤艳流霞熠熠,忽而一朵整个儿跌落枝头,直直坠下,落到尘埃里去。

  地上还有好几朵。

  “就像那些花一样。纵然十分相似,那些花也是不同的。……就算他们开在枝头,还是落到了地上。”

  摩拉克斯平静地说,甘棠也看山茶,她陡然开口:“就像龙王没谁能代替一样。”

  “是的,就像他无可代替。”

  摩拉克斯顿了一下:“然而即便坠落,枝头也还会再开新的花。这便是岁月的道理。”

  摩拉克斯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揉了揉她不怎么光顺的脑袋,留她独自看花,好似以为她是睹物思人闹别扭一样。

  就算这里是龙王常来赏花的地方,也和他想的没关系,她就是无聊散步走到这的,她爹总爱说些让人听不懂的话。

  甘棠又低身盘膝坐了会,看花看到无聊,于是耍了会手里的枪。等她考虑是不是要找个人去打架,天色居然已经暗下来了。

  碧玉竹梢在明河下闪烁光莹,夜色澈亮如水,晚风拂来,鬓边碎发飘摇,甘棠把冬陵一收,准备再满地瞎溜达一圈。

  虽说这种时候她早进壶修炼去了。

  哎,都怪爹他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

  甘棠踏着月光,脚步没停。

  这片山谷多为夜叉居地,除去她宿在荒郊野岭以外,还有不少夜叉像凡人一样造了屋舍,受伤的夜叉也在其间,她没一会便走到了安置那名叫魈的少年夜叉的屋舍。

  倒也不是不知道被帝君抱回来的小孩住在那里,她也从同袍下属的嘴里听到过这小鸟的往事。

  梦之魔神奴役夜叉一族不给食物,这小鸟据说是吃雪长大,在她爹怀里浮舍怀里小小一团,没骨头似的。

  而且梦之魔神还逼迫夜叉杀死敌人或者无辜的人后,吞吃败者的美梦,等夜叉醒来看到自己手刃的惨剧,业障会发作的极其厉害。

  也好在这小鸟年岁尚轻,没有激发出更多的业障,才得以保全性命。

  她那时远远的在丹崖上睨了帝君怀里的人一眼,那小鸟明明是昏迷着的,却仿佛感到了她的一瞥,忽然睁开冷冽金瞳睇她。

  大约是战斗里淬炼出来的危机感,她还挺赞赏。不过那道目光不怎么友善就是了。

  后来他又晕了过去,毕竟浑身是伤。

  伤得那么重,还不忘向她呲牙,倒像只什么流浪猫,只要察觉到对自己有威胁的存在,都会亮一亮爪。……眼睛倒是挺像的。

  帝君带走他后,甘棠就再没见过这小鸟家伙。

  甘棠看向眼前的屋宇。

  竹屋简朴,三竿凤竹立在碧纱窗前,斑斑泪痕,风过婆娑,款摇款摆,还挺雅致。

  往后要同上战场,还是打声招呼好了。

  开场白说什么呢?

  唔,我是甘棠,是你前辈,以后让我们好好相处?

  ……她这辈子都没说过这种话。

  甘棠搓了搓臂膀上陡然跳舞的鸡皮疙瘩,觉得自己听帝君鬼话来和未来同僚促进感情纯属脑子进水。

  她有些后悔。鬼迷心窍了,还是回去吧,不认识也行。

  甘棠在皓光中踅身。屋里人左右也察觉不到她的气息,这点她有自信,还是当她没来过吧。

  可她刚转了一半,眼角余光映出人的轮廓,她忽然寒毛倒竖。

  完了,谁在哪里,要败露了!

  甘棠停下动作,把身体扭回去。

  刚想装一装高贵冷艳,说自己是无意散步到的这里,像学帝君格一格竹子之类的,她却猝然把话咽回了喉咙里。

  骨岩岩的墨绿发小少年从打开的门扉里走出了出来,他仿佛没看到甘棠般的,一步一步走下竹阶。

  他的脚步滞涩,双目无神,躯体动作发僵。

  不太像意识清醒,反倒像梦游。

  在与梦之魔神的一战,她不是没见过梦之魔神对眷属的摄召。

  可梦之魔神已经死了,又要如何勾召他?

  她没有察觉到其他异样气息。没有人驱动他。

  甘棠似乎明白了什么。

  原来如此,就好比她明明是会走路的人,离开那座雪山后,四肢躯干也僵死得像木头机关,连手里的长枪没有命令,也不会挥舞了。

  那不是她的意愿,却是她无法摆脱的噩梦与业障,是她痛苦世界里的循规蹈矩,是她不得不接受的立身之本。

  在这样的苦难中,自己才是真实,脱离了这些苦难,世界反而变得虚假。所以必须拿往先的痛折磨自己,这样自己才会存在似的。

  月满云遮,山谷里忽的起了点水晕似的雾岚,慢慢弥散在了整个地界里。

  这家伙再这样走下去,估计明天浮舍他们要找疯。

  ……什么麻烦事都给她撞见了。

  梦游是吧?

  甘棠旋身往魈面前奔去,她伸手把朝前走的魈摁住。

  那双无神的眼睛抬起,他五指遽然并爪,要甘棠喉上来插!

  被梦之魔神召唤的就是这个德行,定要将阻碍他前行的人一一扫除。

  惯常是么,打破了就是。

  甘棠电光间把魈右手一钳,趁他左手未起势,人一弯腰,铜头铁额往他脑门一磕:“醒醒吧你!”

  她这一下使了起码七分力,只听“砰”的巨响,甘棠手心里的胳膊陡然失了力气,直勾勾往后倾,她下意识递手扶背,将人捞在怀里。

  借着辰光,甘棠往怀抱中瞄去。

  双目紧闭,额头红了一大片,人软偎在她臂弯里,不动了。

  ……坏了,她太用力了。

  人给撞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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