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马惠娟和齐朗。
吴茵接受过更多的教育, 对自己的女儿也更为了解。
她很清楚,今天,她或许会失去一切。
她会彻底地, 再一次失去她最优秀、曾经最骄傲的大女儿齐瑜。
那个永远成绩最好、能歌善舞的少女在十年前就不可能再属于她了。
而那个一再隐忍、甚至将自己活成另一个人以求获得一星半点母爱的二女儿, 恐怕也就选择离自己而去。
更重要的是, 她从未觉得自己的儿子如此陌生过。
“宝宝。”吴茵犹豫, “你会理解妈妈的, 对吗?”
齐珤回过头:“妈妈,我会谢谢你和爸爸为我付出的一切。”
但一切都不会再回到过去了。
池瑜说得对,作为既得利益者,他永远都无法祈求原谅。
不存在割席,更不存在救赎。
他能做的只有想尽一切办法去做点什么, 做点能弥补一星半点罪过的事。
“算了……”不知过了多久, 吴茵的手僵在半空, 不再试图去拉扯池瑜或者齐珤。
池瑜对这出戏码甚至没有回头看上一眼, 从口袋里掏出了车钥匙:“走了。”
齐清一愣,小跑着跟上池瑜脚步:“不用跟玥玥姐姐说再见吗?”
“我们会在别处相见的。”池瑜平静地拉开车门。
远处, 人群的尽头, 信徒汇聚的中心,神女登上了神坛。
鼓乐齐鸣, 舞步绰约。
近处, 池瑜身着大红喜服,面如寒霜。
她漂亮的眼睛将目光投向远处, 嘴角浮出浅浅笑意:“总有一天,她们都会去自己想去的地方。”
比起做神女, 齐玥也有自己更想去的事情。
那座高耸的神坛,是万千光芒汇聚之处, 也是重重枷锁的归处。
齐清一怔,最后看了身后的马惠娟和齐朗一眼,片刻后才别过头,紧咬着犬齿,嘴唇被咬得发白。
“想哭就哭吧。”池瑜发动了车,“带你去个地方。”
这里是临海镇,顾名思义,临海。
车子朝着海岸线发动,两对母子的身影和盛大的傩戏一起,渐行渐远。
齐清看着齐玥也抛下了那两对母子,缓缓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这一次,依然没有人在意齐玥。
但齐玥脚步轻快坚定,好像也并不在意任何人。
她们三个女人,逆着信徒们的人流,去了没有神明的方向。
齐清怔怔地坐在车上。
沸腾的欢呼声隔着车窗玻璃,变得模糊不清,一切结束之后,她终于感到了些许肾上腺素褪去后的疲惫。
“姐姐,我们要去哪里?”齐清看向窗外,公路的尽头是海。
池瑜目视前方,握着方向盘:“认识这条路吗?”
池瑜的眉眼非常沉静,同时也极为美丽。
她的眼尾很长,眼珠是某种显得坚定且干净的黑,穿着大红喜服时仿佛浑身发光。
即便那是来自火焰和死亡的光,却依旧美得动人心魄。
齐清愣愣地看着池瑜,终于在目光越过池瑜,飘向车窗时做出了些许反应:“好像……认识。”
那是通向齐家村的路。
她每年从市三中回家,都需要走过一条漫长的、耗时七个小时的路。
火车到达临海镇所属的地级市后,她需要转乘大巴车来到临海镇,镇子上会有小巴士将她送到齐家村所在的山前。
之后便是翻山越岭的摩托车,或是运气不好的步行。
只有极为偶尔的,会有好心的私家车司机带她翻过这座大山。
而今天,池瑜的车正是打算翻过山,去往齐家村。
确切来说,这条路的终点,是海岸——那个曾被火光照亮的海岸。
“我们去那里做什么?”回忆涌上心痛,引来心脏一阵刺痛,齐清挣扎着回过头,不再去看那条路,她能听见自己胸腔内气流的颤抖,“姐姐,我已经离开了那里,我们为什么又要回去。”
池瑜没有回答,而是摇下了车窗。
猎猎海风灌进车内,将她那身喜服吹得衣襟翻飞。
齐清迷茫地看着池瑜,从记忆筑成的坚硬堡垒中勉强抽离:“姐姐,我们一起向前走不好吗,为什么要回去。”
——向前。
池瑜终于有所触动般回看了齐清一眼:“为了彻底割舍过去。”
漫长的沉默在车内持续了很久。
直到车子从宽阔崭新的沥青公路驶向了一条有些破旧的水泥路。
灰暗的路面被海风吹得泛白,地面有着粗粝的侵蚀痕迹。
这条路,就是当年齐哲出资修建的。
用一个少女的命,换来金钱和一个村落的发迹。
正午的阳光洒落,在璀璨金光的沐浴下,这条路看起来没有尽头。
“我小时候也曾经以为自己是被爱的。”池瑜轻描淡写道,“我以为妈妈只是不爱妹妹,后来齐珤出生了,我突然懂了,她对我的爱,也仅仅是因为我有价值。”
池瑜平静得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或许当年,她们真的觉得,阿玥的价值,就是给齐家村换一条通向外界的路,还有齐珤读艺校的学费。”
齐家村闭塞、偏僻、贫困。
能够改变这个村子的前提,是交通。
只有通畅了,学生们才能去上学,孩子们才能去就医,年轻人们才愿意往来于村镇之间,商人们才能进村采购农货,村人们才能进城贩卖商品。
齐珤文化课成绩糟糕,但美术天赋出众。
艺校学费高昂,哪怕是家境在齐家村还算不错,他们也负担不起。
于是,牺牲齐玥似乎成了当年最好的选择。
“对不起,我不知道这条路是这么来的。”齐清颤抖着探过身,眼圈通红地反复嗫嚅,“姐姐,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她也曾走过这条路。
她踩着这条路走上了求学的道路。
如果不是当初每天坚持走几个小时翻山越岭去临海镇求学,她就不会被市三中选中,读了高中,更不会有如今的自己。
池瑜伸出冰冷的手,短暂地握了握齐清,在她冰冷的脸颊边滑过,轻声安慰:“我很高兴,我和阿玥换来的这条路,至少让你走向了更美好的未来。”
齐清感受到池瑜之间的温度。
明明她们才从寒冬腊月走进车内,明明刚刚是那样如堕冰窟般的决裂和质问,可池瑜的指尖却是滚烫的。
她好像永远都是那么……那么滚烫、有力地生活着。
就在这时,车停下了。
海风的气味越发明显,道路两侧也越发荒芜,池瑜解开了安全带:“你想知道自己是怎么获救的吗?”
“什么?”齐清猛地起身,忘了自己还绑着安全带,被勒住了。
池瑜低笑着俯身,气息擦过齐清冰冷的耳畔:“怎么,是想让我帮你吗?”
“姐姐,所以真的是你救了我?”齐清刚一被松开,就蓦然转过头,猝不及防和池瑜鼻尖贴着鼻尖,唇角转瞬即逝地擦过。
温热的触感停留在皮肤上,她愣了愣,脸倏然红了,结巴道:“可你怎么救的……”
“跟我下车。”池瑜眼底含笑,不揭穿齐清的转移话题,拉开了车门。
碧蓝海面风平浪静。
这会是正午,一天中大海最平静、温暖、明亮的时候。
齐清下意识伸出手,触碰这片养育了她十九年的海风。
曾抱着她走过海边的马惠娟,偶尔大发慈悲去海边摸海货回家的齐志强,在海边找到嚎啕大哭的自己、偷偷递出糖果的齐朗,巨大的王船,呐喊的男人们,仓促点火的巫觋……
一张张面孔出现在齐清眼前,又被海风带走,向着身后飘散。
这阵风最终将飘向临海镇,飘向神坛,飘向虚无缥缈的神明。
所有的信仰、虔诚的愿望、背后隐藏的罪恶,都会被这海风洗涤、侵蚀、化作砂砾。
连同十年前的大火一起,万物重归平静。
“真是虚伪又温柔。”齐清喃喃着,“我说海风。”
池瑜拉起她的手,牵引着她,朝着满地礁石走去。
漆黑的礁石上布满藤壶、海草,滑腻的同时又格外粗粝。
“看见那块礁石了吗?”池瑜指着百米开外的一块巨大礁石。
石头孤独的耸立在海水中,离岸边不远不近,明明看起来近在咫尺,又好像不架船就过没办法过去的样子。
齐清点了点头:“它一直都在那里,我当然早就见过。”
“但你知道吗,那里有一条路,通向它。”池瑜指了一个方向,海面无风无浪,看起来并无异常。
齐清疑惑:“哪里?”
“跟我走。”池瑜带着她踏进了海面。
即使是南方,冬末的海水也冷得刺骨。
但齐清脑海里却被兴奋和紧张的情绪填满,整颗心脏都在疯狂跳动,脚下是刺骨的寒意,心脏却烧得滚烫。
——她没有像预料中那样踩进海里。
海面只是堪堪淹没了脚踝,她的脚严严实实地踩在一块礁石上。
这里竟然有一条被海水隐藏的路!
一条天然形成的小路!
阳光正朝着海面移动,潮汐随着月升月落变幻莫测,池瑜温柔道:“十年前,我原本以为我会死在海上。”
她们离黢黑的礁石越来越近。
踏着掩埋在海水中的小路,就好像神明踏着海面般如梦似幻。
池瑜抬头看向灼眼的阳光,眯起眼梢:“火烧断了甲板,绑着我的椅子歪倒了,我倒在断了的甲板上,只要用力一些,或许我就能从甲板上滚落进海里,但很可惜,我不会游泳。”
“我想,淹死总比被烧死好,于是我还是这么做了,被浪拍到了礁石上。”池瑜嘴角带了点笑意,“我运气很好,用礁石摩擦割断了绳子。”
她蜷缩在那块礁石上。
夙夜的浪潮吞没了小径,她遍体鳞伤,被捆绑看管的饥饿和疲劳涌上,烧伤让身体的水分和血液大量流失,海水的盐分不断刺激着伤口。
池瑜能借着星光看见海岸——
那不过只是百余米的距离。
但她同样清楚,自己并不会游泳,哪怕会现在的身体也游不过这短短百余米。
只要天光亮起,随着海面被一寸寸照亮,黑暗被一点点驱散,她会死于脱水,亦或者被男人们发现,被处理。
然而,随着黎明一起到来的,竟然是一条金光璀璨的路。
伴随着阳光铺撒在海面上,海浪从漆黑的礁石上褪去,再璀璨的光也无法照亮那些礁石。
可漫□□霞中,那条漆黑的路却成了少女唯一的生路,她用烧伤的脚赤足踩过浅浅海水。
“我想,那或许是神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