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十年后的这天, 我第一次回到了这里。”池瑜牵着齐清,将海面抛诸身后,踏上礁石。

  她原本只是来缅怀十年前逝去的自己。

  谁知道躺在深夜星空下, 回溯梦境之时, 竟然见到了令人震撼、又极为似曾相识的一幕。

  海面火光连天, 被照耀得如同白昼:“我在想, 那是不是就和十年前一样。”

  那是十年前池瑜所不曾看到的画面。

  因为十年前的那天, 她正处在烈焰的中心,被人群围观。

  “我原本已经睡着了。”池瑜看向齐清,“但被你吵醒了。”

  她唇角天生向下,平日里大部分时候都看不出喜怒哀乐,但齐清能察觉到, 池瑜这时候是想笑的。

  齐清面上一热, 回忆起来自己当晚都喊过些什么。

  “你们这是违法!是杀人!谁来救救我!”

  “照顾我爹?那你们可一定要让齐志强长命百岁!”

  “我要他余下几十年, 每天都活在被我索命的恐惧里!”

  池瑜观察着齐清的表情。

  少女半梦半醒般出神, 片刻后又迅速低下头,心脏狂跳。

  池瑜知道, 她这是都想起来了, 微微一笑:“你刚醒来的时候,可是很乖的。”

  齐清差点没吓得脚软。

  原来池瑜见呼吸都快忘记了, 大气不敢喘。

  “你吵一点的时候也很可爱。”池瑜怕她真把自己憋晕过去。

  与其说是吵一点的时候也很可爱, 池瑜其实觉得,齐清挣扎嘶喊时的样子更像一个活生生的少女。

  还在读高二的女高中生, 本来就不该需要沉静、懂事、体贴。

  她本就应该是那样的。

  “可我到底是怎么获救的……”齐清又想起了重点。

  她在大火中吸入了过多烟雾,昏迷了过去, 池瑜到底是如何把自己救出来的?

  池瑜仰头看着正午的烈日,微微眯起双眼, 深邃的黑眸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你很轻,拖着你在海里潜泳一小段距离不是问题。”

  她说得很轻松,甚至给人一种满不在乎、轻而易举的感觉。

  但齐清心中却抑制不住地猛烈颤抖起来——

  海水和烈火对普通人来说就足以让人望而生畏。

  更何况那是池瑜。

  她曾在这冰冷海水和灼热火焰的包围下,做了一场长达十年的噩梦。

  齐清对这种感觉实在是再清楚不过了。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从那样的横祸中侥幸生还后,齐清甚至连走进浴室、打开花洒都需要作一番心理建设。

  甚至,她越想越感到一丝寒意。

  此刻,齐清终于想起了自己在池瑜家中曾经察觉到的那一丝丝异样。

  池瑜的家里,没有任何明火。

  香薰用的是蒸汽类的电子产品,而非需要点火的香薰蜡烛。

  厨房里烤箱、蒸箱、电磁炉、破壁机应有尽有,唯独没有明火。

  池瑜不是神明。

  更不是无所畏惧的。

  齐清是见过的,池瑜肚子上的烧伤痕迹。

  那时候她还不懂这痕迹意味着什么,此刻却早已经心知肚明。

  那是将她们荒诞可笑的命运联结的烙印。

  池瑜和自己一样,畏惧被刺骨海水包围的寒冷,畏惧死亡。

  也和自己一样,害怕溺水的窒息,害怕被火焰包围无处呼吸的痛苦。

  可池瑜还是救了她。

  冬末寒意彻骨的大海里,她浸泡在曾妄图索取自己姓名的海水里,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涉入火海,偷走了一个属于神明的少女。

  想到那沉沉夜幕下,池瑜纤细的身躯被海水淹没的模样,齐清的心头就烫得快要烧起来一样,莫名的情绪在脑海里盘旋回转,始终找不到出路。

  “可……礁石在夜里会被海水吞没不是吗?”齐清还有些许疑惑。

  池瑜微笑着看她:“我们躺在这块礁石背面,夜里的风很冷,天上起了雾,没有任何星星,我一直在想,如果你熬不过这个晚上,那就是你的命。”

  事实证明,齐清的命虽然糟透了,但偶尔也会有幸运的时候。

  没有任何人发现她们的存在。

  熊熊烈火化作夜幕下的掩护,海风从礁石间呼啸而过,锋利的咸腥气息卷走了人群的呼喊。

  那块礁石庇护着她们,直到天亮。

  齐清的大脑里一片空白。

  不知道为什么,她浅琥珀色的眸子倏然亮了,又很快暗沉下去,在狂喜和忐忑的两极来来回回。

  池瑜并非千岁王爷。

  但她从来都是神明,是属于自己一个人的神明。

  她甚至愿意永远做池瑜的信徒,并且巴不得池瑜永远只有自己这么一个无比虔诚、无比坚定的信徒。

  池瑜是她私有的神明。

  可她又感到惶恐而忐忑。

  “姐姐……”她轻轻喘息道,“谢谢你,如果没有你,我早已经死了。”

  池瑜不置可否地望着她。

  她像极了神明,即使此时此刻,齐清已经非常清晰地认识到了池瑜只是一个极为普通的人类。

  “姐姐,你愿意等我吗?”齐清站在冷风中,冷不丁发问。

  池瑜不假思索:“等你什么?”

  “等我长大,等我和你一样优秀,等我能够站在你身边。”齐清低声道。

  齐清知道,现在的她和池瑜差得还很远。

  但只要池瑜能等,她一定会追上池瑜的。

  海面一片平静,只有日光毫不吝啬地洒落。

  池瑜不疾不徐地瞥了齐清一眼:“等你长大的时候,我就老了,你20岁那年,我30岁了,你大学毕业的时候,我33岁了,你读完研读完博……”

  “姐姐——”齐清毫不犹豫地打断她,“我看不到这些,我只觉得你在我眼里……很漂亮。”

  她好像斟酌了一下措辞,从无数个磅礴、汹涌、热烈的词汇里慎之又慎地选择了一个最为含蓄又简单直白的词汇。

  “漂亮。”池瑜声音柔和,“漂亮是最容易改变的东西。”

  一个人的知识、金钱、素养都可以日渐积累。

  只有漂亮会日渐逝去。

  不管用再多的金钱去堆砌、积累,人总有色衰爱弛的那一天。

  远处海鸥鸣叫,时高时低,散在海风中,片刻的沉默后,齐清含糊道:“不,漂亮是最不会改变的东西,哪怕我二十岁,三十岁,四十岁,五十岁,只要我看见姐姐,都是第一眼的样子。”

  如同雏鸟终其一生追随第一眼见到的母亲。

  她眼里的池瑜,永远明艳大方。

  “现在的女高中生都这么会说话了吗?”池瑜挪开目光,低声道,“那你知道我眼里的你是什么样子的吗?”

  她们站在礁石上,一个身着大红喜服,另一个还穿着巫觋的粗麻布袍,波光粼粼映着两张面孔,又被海浪绞碎。

  齐清低头看着海面上的自己,嘴角逐渐垂下:“糟糕还不漂亮的黄毛丫头吧。”

  她感觉自己攥紧了手心,既期待池瑜说些什么,又觉得自己说得无可反驳。

  她太了解自己了。

  “你像……初生的玫瑰。”池瑜的呼吸声很轻,“甚至连花苞都还没长出来,只有一根细细的杆杆,几片带刺的叶子。”

  她似乎在想些什么,久久没有继续,任由时间缓慢流淌,过了许久才慢慢开口:“但总有一天,你会很漂亮的。”

  她投桃报李般,将漂亮二字还给了齐清。

  说完,池瑜毫不怜惜身上昂贵的喜服,慵懒地躺在了礁石上。

  海藻般茂盛、光滑的长发散开,日光和海浪交相辉映,倾泻在池瑜周身,血红的喜服被漆黑礁石衬得越发刺眼,她如同一副浓墨重彩的油画,哪怕是倦怠地半闭着眼,依然看起来冰冷锐利。

  海风呼啸,又转瞬溜走,齐清注视着池瑜的睡颜。

  她很漂亮,但那种漂亮是村里的巫师们最讨厌的漂亮。

  巫师们说,锋利的侧颜说明这个人孤高桀骜,薄而下垂的唇是疏远六亲,深邃的眉眼和高挺的鼻梁说明这个女人并不旺夫,相反,她的命里不会有任何男人。

  齐清望着她,心里却生出些许窃喜来。

  没有男人。

  这很好。

  齐清不是很懂爱或不爱的事情。

  马惠娟被她的姥姥姥爷用一筐鸡蛋送到了齐志强家,换来了电视、缝纫机和手表。

  齐志强打了马惠娟一辈子。

  齐清的同学们倒是常常说爱,比如姜小小,总是说着“我一定要在高中毕业前找一个帅哥谈恋爱!”

  她的同桌总是会分享和男朋友吵架的小事,每天都会反复纠结,分手,还是不分。

  而当暗恋的人分手时,女同学们总是欢呼雀跃,暗自窃喜。

  以前齐清从不明白为了另一个人在绝望和狂喜之间

  可她现在好像懂了——

  一想到巫师们口中,池瑜的面相命中注定没有男人。

  她就为之感到窃喜。

  又为窃喜的自己感到可耻。

  但紧接着,齐清心底生出更多的苦涩来。

  她察觉到了自己心底里那些微妙而难以启齿的想法,却不觉得池瑜会和自己沆瀣一气。

  “等你长大的时候,我就老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花期,池瑜的花盛开,而自己却是“甚至连花苞都还没长出来”。

  她没办法叫池瑜的花等等自己,也没办法阻止池瑜在鲜花盛开时去寻找另一朵盛开的鲜花。

  齐清闭上眼,悄悄长舒了一口气,庆幸池瑜不知道自己心里在琢磨些什么。

  她轻手轻脚脱下了自己的外袍,盖在池瑜身上,以确保这朵盛开的鲜花不至于被严冬的海风吹皱。

  她倾身时,不露痕迹地多看了池瑜几眼,刚打算直起身,冷不丁被人握住了手腕。

  “姐姐!”

  池瑜纤细的手指拉着齐清,举重若轻地一拉,随着海风呼啸,齐清直接半摔进了微凉的怀抱里。

  天旋地转,她被池瑜紧紧抱住,耳边只有沙哑低沉的:“清清宝贝,看什么呢?”

  “没什么!”齐清慌张道。

  她和池瑜贴得太近太近了。

  四目相对,池瑜眼睛里是她,她的背后是天空。

  齐清知道自己眼睛里是什么——漆黑的礁石,还有池瑜,或者说只有池瑜。

  “为什么看我?”很显然,池瑜根本不需要上一个问题的答案。

  齐清抿住唇,半句话不敢说。

  只要一开口,她就要暴露了,暴露她在某一瞬间迸发出的旖旎心思。

  “嗯?清清宝贝?”

  明明是深冬的海中,可齐清却感到脸颊滚烫,相拥的每一寸皮肤都如同被蚂蚁爬过般,细微的痒意扩散开。

  她们的对视越发漫长,视线之间仿佛有了肉眼可见的粘稠情绪。

  池瑜附在齐清耳边,每一个吐息都准确地传递向大脑深处:“不说的话,我就要亲你了?”

  “姐姐?”齐清瞠目结舌,“什么?”

  池瑜挑眉:“怎么了?”

  齐清已经彻底丧失了语言能力:“姐姐……”

  下一秒,一个温热的吻落在齐清嘴角。

  海浪如同滔天的漩涡,天空成为偌大的帷幕,仿佛从心底生出开出玫瑰般,齐清所有的神经都发出兴奋的无声呐喊。

  “姐姐!”她语无伦次道,“你不是说……”

  她以为池瑜之前的意思是显而易见的拒绝。

  “还记得你说了什么来着吗?”池瑜又亲了亲少女的嘴角,呢喃着重复,“漂亮是最不会改变的东西。”

  齐清以为,她落在池瑜眼里的第一印象是狼狈的,怯懦的,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

  但池瑜眼底的,却是那个拼尽了所有勇气,在火海中声嘶力竭大喊的少女,那身鲜艳的喜服和那颗孤注一掷的心。

  齐清闷闷地问:“姐姐,这不是梦吧?”

  “这样也是梦吗?”池瑜温热的唇再次落在齐清唇角。

  齐清蹭了蹭池瑜的鼻尖,瓮声瓮气:“可姐姐怎么会……会……我……”

  她说得实在太过含糊了,海风随便一卷便散在风中,几不可闻。

  但池瑜却偏生听懂了,不仅懂了,还一字一句,极为清晰地贴在齐清耳边:“我为什么会喜欢你呢?我为什么不呢?”

  “你是我见过最勇敢聪明,最漂亮的小女孩。”池瑜骄傲地不吝褒赞,“可不是每个小女孩都能这么快适应一场噩梦,更不是每个小女孩都这么快割舍下无端的牵挂、昂首挺胸向前看的。”

  光是与马惠娟割席的勇气、发生了如此大的事还能参加期末考、拿下年级第一的镇定,就能证明齐清绝不是自己想的那般普通。

  “你有好看又坚强的眼睛,很白的皮肤,温柔的嘴唇。”池瑜边说,边移动手指,描摹齐清的五官,“你比自己想得美丽很多。”

  每个字句都如同咒语般,让齐清沉溺于纷扬幻境中。

  齐清已经什么都感受不到了,她只是机械而麻木地拉着池瑜的衣角:“可……我不能这么做。”

  池瑜反问:“为什么不能?”

  “这是不对的!”齐清的脑子烧了起来,变成一团海草般混乱的浆糊,嘴唇被她咬得鲜红,几乎要渗出血一样惹眼,声音发着抖,“这是不对的……”

  她把这句话重复了两遍。

  在齐家村,这个偏远的小渔村,齐清接受过的所有教育都告诉她,这是不对的。

  女人不给男人生孩子,这是不对的;女人和女人妄图组建新的秩序,这也是不对的。

  池瑜伸出手,轻轻抚摸少女的短发,安抚道:“如果有错,那错的也是我。”

  虽然她们都是成年人,但池瑜是29岁的成功律师,一个成熟的社会人,齐清只是一名上学比较晚的女高中生,懵懂无知。

  如果非要在荒诞诡谲的命运洪流里,为这场突如其来的邂逅和爱找一个过错方,那只能是池瑜。

  “别想了。”池瑜伸手盖住齐清的双眼,将她的头按在自己胸口。

  所有的海风、浪涛、海鸥鸣叫都逐渐远去,世界只剩下了两颗剧烈跳动的心脏还在发出声音。

  “姐姐,我还有个问题。”齐清从池瑜怀里探出一颗小脑袋,“离开齐家村,回到陵市以后,这一切还存在吗。”

  她多希望时间停留在这一刻。

  不要回到她们的现实生活中,不要面对未知的未来,也不要面对现实中她们如同鸿沟般的年龄差,身份间的云泥之别。

  如果她们只是偏僻小村一角,静静相拥的两颗灵魂就好了。

  齐清自私地想。

  “我喜欢你,永远。”池瑜贴着少女的额头,郑重许诺道。

  “我信仰您,永远。”齐清向她的神明虔诚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