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然间, 齐清意识到了一件事。

  所谓的寻找喜服,又或者是所谓的将她从烈焰和火海中拯救出来的神迹,一切的阴差阳错、因缘际会, 都不存在。

  “所以, 你们早就知道姐姐今天会来这里?”齐清道。

  看起来没心没肺甚至有点傻、一路歪打正着的齐珤、故意离开更衣室、故意弄丢通行卡的齐玥, 她们都不过是在给池瑜行方便而已。

  齐玥看了一眼跟在后面的齐珤, 轻笑道:“他可是妈妈最疼爱的弟弟, 他怎么可能认不出自己的大姐。小时候他可是最喜欢瑜瑜姐姐的。”

  “弟弟!?”齐清又是一震,脱口而出,“那是你们的弟弟?”

  珤,读作宝贝的宝。

  他是吴茵的宝贝,就像齐朗是马惠娟的宝贝一样, 是这个家的宝贝。

  齐珤在大巴车上说, 池瑜很像他的一位……已经不在了的故人。

  所以他也是早就知道了。

  她早该想到的, 池瑜为什么戴着帽子和口罩不肯面对齐珤。

  瑜、玥、珤, 这三字分明就是一个辈分的排列。

  她们三个,就是被血缘关系的纽带紧密联系着的三个人。

  齐珤最喜欢的“瑜瑜姐姐”分明是池瑜。

  所有的生疏和冷淡, 不过是由池瑜主导的局面下, 齐珤不敢轻易表露罢了。

  池瑜满脸冷漠,对这些交谈全然无动于衷。

  只留下齐珤尴尬道:“是的, 出事那年我还小, 以前我最喜欢的就是大姐了。”

  齐清诧异地望着齐珤:“可……你这么做不就等于……把你的爸爸妈妈……”

  吴茵还在场,她没办法把话说得太明白。

  但齐珤替她说了出来:“如果有需要, 我也愿意作证。”

  “什么!”听见这句,吴茵突然拔高了声音, 刺耳的叫喊声顿时打破了短暂的压抑,气氛变得焦灼起来。

  明明之前不论池瑜和齐玥说些什么, 吴茵都还能勉强维持冷静甚至优雅的气质,即便是哭诉也不像马惠娟那般颜面尽失。

  她始终是个优雅、祥和、哀恸的母亲。

  但此刻,她几乎面目狰狞地狠狠抓住齐珤的胳膊,摇晃着他,厉声呵斥:“宝宝!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要你的爸爸妈妈去死吗!”

  吴茵仿佛从未认识过这个儿子一样,上下打量着齐珤,连胜哭喊:“爸爸妈妈当年是做错了事,但你姐姐现在不是都好好的吗,玥玥姐姐和瑜瑜姐姐不都还在这里吗!你就真的要为当年的事把爸爸妈妈逼死吗!”

  她不哭喊那几嗓子倒是还好,哭声响起,立刻将齐珤激怒了,一直和颜悦色的男人不可置信地看着吴茵道:“妈!你到现在都不觉得自己错了吗!这么多年了,大姐有家不能回,二姐有自己的名字却不能用,这是一句她们还好好的就可以抵消的吗!”

  傩戏的喧嚣仿佛正在远去,人群的后方留下一片死寂。

  齐清紧紧攥着池瑜的手,控制在自己颤抖的手指,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

  半晌后,吴茵用快要哭出来的语调,近乎绝望道:“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不是为了你……爸爸妈妈为什么要那么做。”

  听见这句话,池瑜转过头去,黑沉冷漠的眸子逼视着吴茵,周遭连空气都冷了几分。

  齐玥踉跄半步,自嘲般垂下眼睛,回过头:“您终于愿意说出实话了。”

  “什么叫实话?”吴茵哭丧着脸,低声说,“你也好,瑜瑜也好,你们都是妈妈的心头肉,是从妈妈身上掉下来的,妈妈怎么可能不爱你们。”

  她这么多年养尊处优,是一副慈爱柔和的长相,可在此刻的齐清看来却如此可憎。

  “嫁给千岁大人,那也是……享福去的啊。”吴茵叹了口气。

  齐清也同样叹了口气:“还有另一个人也说过这样的话。”

  “那不是爱。”齐珤放弃了喋喋不休的争论,挣扎着离开吴茵几步,跟上了池瑜,“姐姐……我愿意给你作证的。”

  他可以证明当年确实有过那场大火,也确实有人被送上了王船。

  但……

  “不需要。”池瑜一字一句,声音冷得如同冰碴,“齐珤,我从没说过我会原谅你。”

  “姐姐……”一股寒气被冬季的海风推向陆地,只见池瑜沉着面色,丝毫没有半分被打动的样子,“如果不是因为你不学无术,连中考都考不上,他们也不会为了那笔择校费动了歪心思。”

  她脚步不停,嘴上也没有停下:“或者说,如果不是为了你,玥玥也根本不会出生。”

  齐玥排行第二。

  这在临海镇是最常见的,或者说,数个姐姐和一个弟弟的组合,是临海镇最常见的。

  齐珤诚惶诚恐地辩解:“可……那不是我能选择的!姐姐,你知道……这么多年我一直活在悔恨里,我恨自己……”

  他话音未落,池瑜冷笑一声:“恨自己?恨自己用你姐姐的买命钱,上了艺校,读了美院?还是恨自己吃尽了父母对你的好,却又在自立门户后惺惺作态的丑陋样子?”

  “你会恨自己是他们连生两个女儿之后得到的唯一一个宝贝儿子吗?会恨自己是我们弟弟吗,恨自己叫我们一声姐姐吗?”池瑜平静道。

  齐珤刷得红了整张脸。

  和他一样面红耳赤的还有一边的马惠娟。

  只有憨憨傻傻的齐朗对发生的一切没有任何认知,跑过来摇着齐清的手,傻呵呵地笑:“妹妹,哥哥,你是妹妹,我是哥哥。”

  他只是听池瑜和齐珤的意思,“姐姐”和“弟弟”是不好的,那么“哥哥”和“妹妹”想必就是好的了。

  “……”齐清呆滞了几秒,看了马惠娟一眼,将齐朗拉着自己的手移开了,“如果哥哥的智力健全,想必也不会有我了,对吗?”

  她是为了照顾齐朗而生的。

  成为妹妹,并不是生来被哥哥保护的,而是来保护哥哥的。

  他们都是既得利益者。

  得到了来自姐姐的爱和牺牲,得到了来自妹妹的照顾和金钱。

  这些语句抛出,好像扔出了一颗音爆弹一样。

  世界在一瞬间被振聋发聩的平静话语点燃,又无声无息地重归寂静,只有齐珤慌张道:“可我不一样,我和他们不一样,我愿意去作证。”

  池瑜眼底闪过最后一丝情绪,像极了悲悯,又似乎是无奈和嘲讽,但瞬间就重归了平静:“你从没有明白自己真正错在哪里,就像你始终在看着另一个女孩去送死一样。”

  这句话像最后一根导火线,将齐珤推向了血缘纽带的另一头。

  这条永远也无法斩断的、与生俱来的纽带,在此刻终于像是被打了一个死结一样。

  血脉无从选择,可谁都知道,她们回不去了。

  池瑜冰冷的手紧握着齐清。

  盛大的傩戏队伍已经快要接近神坛,不知道是谁家的小女儿扮做神女,正在神辇上与众人挥手致意。

  几分钟后,这个女孩即将走上神坛,为神明献上舞蹈。

  在此时此刻,她是这个世界上最接近神明的人,她获得了整个镇子,乃至四面八方所有村庄纷至沓来的敬仰和膜拜。

  这也是池瑜曾得到过的东西。

  这是她和齐玥曾相信的神明,曾祝福的人们,可神明转瞬便抛弃了她们,信徒反手就选择了摒弃她们。

  与盛大、欢腾的人群相悖,池瑜昂首阔步,朝着镇子的边缘走去。

  肃杀的寒风从四面八方涌来,那是信徒们来的方向,池瑜在风中淡淡道:“你明知道不久前,齐家村的神船上,有一名无辜赴死的少女,但你什么也没有说。”

  齐清一愣,有些茫然地看向池瑜,但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她又将自己的疑惑咽了回去,等着池瑜继续。

  “你把该得到的好处都得到了,才想起赎罪,是不是也太晚了。”池瑜开玩笑般问,“是害怕往后余生的美梦被这唯一的污点困扰吗?”

  齐珤看着那张精致到极点的脸,一时间有些难以相信这是自己儿时最喜欢的大姐。

  他几乎站不住脚,勉强恍惚地追问:“姐姐,我是真的知错了,虽然晚了十年,但晚了十年就再也没有悔改的余地了吗?”

  神辇已经来到了神坛前。

  锣鼓声到达了顶峰,叮当作响、呛贼呛贼的奏乐中,有戏子喷火,有巫觋起舞,呐喊声一浪盖过一浪。

  而池瑜和齐清已经快走到了盛大祭典的最外圈。

  仿佛有了某种即将永远失去的预感一样,马惠娟和吴茵两个母亲哭得近乎晕厥。

  她们挽着两个儿子,步履蹒跚、犹犹豫豫地跟在池瑜和齐清身后。

  ——马惠娟推了齐朗一把。

  “去,去跟你妹妹说说……”马惠娟示弱道,“和你妹妹说,你错了。”

  齐清闻言停住了脚步。

  她薄薄的肩背挺得很直,和刚到池瑜家的时候截然相反,瘦弱,却不再那么畏畏缩缩。

  少女深吸了一口气,隐忍着怒气:“您即便是到了现在,也没有学会自己来认错吗?”

  即便是预感到了会失去这个女儿。

  即便是感觉到了自己的女儿已经不再是被送上神船的那个少女,可马惠娟却依旧舍不得放下身段,向自己的女儿道歉。

  她宁可要自己大小便都不能自行解决的儿子,去说他根本理解不了的话,都不可能自己来说。

  而齐朗竟真的一把拉住齐清哀求起来:“清清……哥哥给你吃糖,糖……”

  他说着在口袋里胡乱摸索着,终于从油亮板结的裤子口袋里找出了几粒糖:“清清,糖,哥哥给你糖,清清不走……”

  齐清眼眶热了些许,死死盯着那几颗,发觉那竟是写着大红双喜的奶糖。

  ——喜糖。

  她顿时反应过来了什么。

  她嫁给五府千岁王爷,齐志强收下来自齐哲的十万所谓“聘礼”,这个钱,是真的被拿去当做了齐朗的聘礼。

  某种醍醐灌顶般的情绪从内心深处迸溅而出,炸裂一样冲破了一切,齐清再一次挣脱齐朗,眼底露出深深的同情:“哥哥,对不起,这次我不能跟你回去了。”

  这一切都不是齐朗的错。

  他出生四年后,口不能语,始终不会走路,确诊了绝症,是齐志强和马惠娟倾家荡产治好了齐朗,却没能把他的智力拉回正常水准。

  那是命运悲剧的起点。

  齐朗和她一样,是被命运戏弄的可怜孩子,也是整个齐家唯一真的爱自己的人。

  他甚至不懂什么是结婚,就被安排了这样的命运。

  但齐清依旧无法原谅齐朗。

  “对不起,哥哥。”齐清低下头,“仅仅因为你是他们的儿子,你就可以永远和我完全不同的命运,我永远没办法原谅这件事。”

  也无法原谅享受了一切的你。

  齐清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因为齐朗永远也听不懂。

  她只是说给马惠娟听而已。

  但不知为何,齐朗像是听懂了一样。

  他衣衫不整,头发打结,就那样肮脏凌乱地站在齐清面前,手足无措地摸遍了全身,连最里层的旧棉衣都翻开了,终于摸出了几张钱,颤颤巍巍地递给了齐清:“哥哥,永远,妹妹。”

  那几张钱皱皱巴巴,还沾着粥汤、油渍。

  像是从齐志强的牌桌上偷来的一样。

  齐清太过了解齐朗了,她知道,那句话的意思是,“哥哥永远是哥哥,妹妹永远是妹妹”。

  她也知道,这恐怕是齐朗好不容易偷来,准备给自己的。

  但她摇了摇头,极为悲伤地看着齐朗:“照顾好自己,再见,齐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