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过如何才能让你们后悔一辈子, 恐惧一辈子。”
池瑜的脸上只有近乎冷漠的神情,那种冷漠并非敷于表面,而是连眼角最细微的褶皱里都深深刻着抗拒的姿态。
鼓乐齐鸣、震耳欲聋的庆典凝固了。
从四面八方而来的窥探视线落在齐清、池瑜、齐玥和那两个妈妈的身上。
短暂却漫长的几秒钟后, 齐珤终于奋力分开人群, 冲到了中央。
他竟有一种早已预料到的平静, 拉着池瑜和吴茵道:“大家都冷静一下。”
他又看向齐清, 同样道:“你们也是, 大家都先跟我去后台吧。”
“怎么不继续吵了?继续吵啊!”
“别走啊,继续啊?”
“……”
一行人离开祭典,替补的神女很快被领了过去。
马惠娟一路哭哭啼啼地拉着齐朗,颤抖着问齐清:“清清,你是不是还在恨妈妈呀, 你怎么不跟妈妈说话了?”
吴茵和她说着如出一辙的话:“瑜瑜, 你在恨妈妈对不对, 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你怎么都不说话呢?你以前是最喜欢说话的呀?”
池瑜哑着嗓子,低声道:
“我无话可说。”
她确实是无话可说。
十年时间过去了, 如果吴茵真的想过她, 哪怕只有一次,一切或许都会改变。
这世上有些母亲就是如此的, 马惠娟也好, 吴茵也罢。
口口声声叫着自己的女儿,但如果给她们一个机会, 让一切重来一次,那么不管此刻多么痛心疾首、撕心裂肺, 到了那时,她们依旧会做出一样的选择。
吴茵显然比马惠娟多见识些许市面, 不那么容易被女儿的冷淡反应吓退,依旧坚持道:“瑜瑜,你说点什么都行,跟妈妈多少说点什么吗,妈妈真的爱你。”
“爱?”池瑜没有开口,开口的是她们身边的齐玥,和池瑜顶着几乎一样面容的女人露出一个讽刺的笑,“妈妈,已经没意义了,早就没意义了。”
齐玥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却还是有些颤抖:“您没爱过我,也没爱过姐姐。”
“清清!我知道了!是她们教坏了你是不是!”始终亦步亦趋跟在几个人后面的马惠娟左看右看,终于看明白了过来。
池瑜,让自己女儿变了个人的罪魁祸首肯定就是这个高傲冷漠的女人。
否则的话,以前齐清可是挨了一巴掌还什么都不说的,她以前那么乖巧可爱,懂事又任人欺侮的女儿,怎么可能才过了没几天,就学会了忤逆自己的父母。
马惠娟分不出来那两个几乎一样的女人谁是谁,但她坚定笃信地喊道:“就是你们对不对!你们教坏我的女儿!叫我的女儿和我离心离德!”
“我以前不叫池瑜。”
池瑜停下脚步,拉住了齐清,带着她朝前走去。
齐清猛地愣住了。
“我本来叫齐瑜,是齐家村长大的,我生长的村子里,每年都会祭拜千岁王爷,每年都是,有些不一样的是,我的父母是巫和觋。作为巫觋的女儿,我自然而然地,成了神女。我还有个妹妹,她和我不太一样。”
齐清听出来了妹妹是谁。
果不其然,池瑜紧接着道:“玥玥和我不一样,她活泼、爱笑、善良、开朗,虽然不擅长跳舞也不精通乐理,连成绩都不太好,但她是整个村子里所有人最喜欢的一个。我们总会在一起,我看书,她玩闹。”
齐清脑海里仿佛能看见过去的画面。
虽然那时候,她应该还很小,但好像她也曾见过一切。
两个面容几乎完全一样的少女,一个穿着垂顺的丝绸上衣,乖乖巧巧地坐在窗边看书,另一个从院子里推开窗户,兴高采烈地捧着一大堆糖果给姐姐献宝。
她们眸子里有彼此的影子。
“很不幸,她不该生在这个家。”
池瑜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容:“这个家,只需要对神明有价值的人。”
“什么意思……”齐清疑惑又不安。
马惠娟也被这个故事镇住了,惶惶不安地低头跟在后面,不再言语。
“我的父亲可以为神明举办祭典,我的母亲是上一位神女,我是这一辈的神女。我还有个弟弟,齐珤,他是个很棒的木匠,从小就精通榫卯,王船、神坛,都出自他的手。”
齐清有些惊讶地转头看向齐珤,后者露出一个不太好意思的微笑。
“而齐玥……”说到这里,池瑜看向齐玥,“齐玥不会做任何事,于是,十年前,她们说,她发挥价值的时候到了。”
齐清的表情难以控制地裂开了一个缺口。
伪装之下的恐惧肆意流淌,她终于意识到这个故事究竟诡异在哪里了——
被替换的神女,被宠爱的池瑜,不受宠爱的齐玥,所有不合逻辑的地方似乎都找到了解释。
“十年前也有一个新娘。”
“叫我姐姐吧。”
……
齐玥接替了池瑜,开了口:“是的,齐徵老爷子的九十大寿,他的独子齐哲花重金求一个祭品新娘,说是愿意承办整个送王船的经费,并且愿意给村子里捐一座新的祠堂、一条公路,只要一个新娘,拿去送给池王爷,换他的爸爸高寿。”
“你……所以你就是十年前的新娘。”齐清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虽然早有揣测,但听见齐玥说出口,却是另一种震撼。
齐玥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她以为说出这件事时自己会愤怒,又或者会释怀,但其实什么都没有发生,这只是一次平静的叙述:“本来应该是我的,不,就应该是我,从来都应该是我。”
齐清看着两张几位相似的面孔对视。
纷纷扰扰的祭典,欢歌笑语的人群,一切都在刹那间变得遥远。
池瑜用悲伤的目光看着齐玥,缓缓道:“不,不该是任何人。”
齐玥摇了摇头,仿佛对命运拙劣的游戏早已看穿:“他们原本想好的就是我,是你要替我去,是你把我打晕了关在学校宿舍里,你不知道,她有多恨我。”
齐玥说的“她”显然是她们的妈妈,吴茵。
池瑜愣在了原地。
“那年烧王船结束后,她找到我,却一眼就发现了,我不是她的大女儿,不是你。”
“她几乎要疯了,第二年,你短暂地出现过,爸爸和齐老爷子……找人……”齐玥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会,似乎想要组织语言。
池瑜替她说了下去:“我没有死在王船上,而是被人救了,在医院烫了大半年,出来后我想要他们受到惩罚,但整个齐家村,四百三十一个男性村民,没有一个人为我作证。”
“相反,他们说我疯了,说我丧心病狂,诬告自己的父母。”
齐清站着,怔怔地看着池瑜。
“你没有办法解释,为什么经历了你说的一切,可你却还活着。”
“你会成为登上新闻头条的臆想症患者,村民口中的诈骗犯,诬告自己父母的不孝女。”
齐清脑海里一片空白,只剩下池瑜那些冰冷的只言片语。
原来那并非身为律师的经验之谈。
而是身为原告的亲身遭遇。
她仿佛看见十八岁的池瑜,言语如同炮火般砸落在她身上,劈头盖脸地指责和谩骂接踵而至,火焰和死亡的包裹下,前路是一片更为狰狞的孤独与攻讦。
齐清直勾勾地盯着池瑜,一股莫名的力量推动着她,让她鼓起勇气,抬起手紧紧抱住了池瑜。
很快,她想起现在的场景,又讪讪放开了手。
刚打算退后一步,池瑜握住了她垂下的手。
十指相扣,温热的血流静静联系着两人。
“自那之后,她一直有些疯疯癫癫,有时把我当做是你,要我做你曾经会做的那些事。”齐玥眼底有些血丝,身着滑稽可笑的戏服,平静地看着池瑜,“你替我去死,可我却替你活着,姐姐。”
活着并非坏事。
但活着有时候却比死更糟糕。
对池瑜来说,活下来是一场浩劫里的幸运。
对齐玥来说,活着却成了一场漫长的折磨。
“我学不会跳舞,更学不会唱歌,可我没有办法,如果我做不到……”她略有一些哽咽道,“我会觉得自己辜负了你,也辜负了所有人,当初,去死的还不如是我。”
混乱还不是最糟糕的,更糟糕的是,吴茵偶尔的清醒。
一个失去了最心爱女儿的母亲,面对着原本被自己打算放弃的小女儿,齐清不敢相信齐玥究竟遭遇过什么。
“姐姐,你不该救我的。”
池瑜仿佛被命运扼住了咽喉,无懈可击的眼底难得流露出了片刻的动摇:“可是——”
“还好,我知道你今天一定会来。”齐玥闭上眼睛,笑了笑,“你果然来了。”
齐清疑惑地看着齐玥,不明白齐玥说的“今天”有什么含义。
“过了今年,明年齐哲就七十五岁了。”齐玥见齐清一脸疑惑,有些无奈地补充道。
齐清想起来了,刚刚在化妆的时候,池瑜也曾经说过,齐老爷子的独子今年七十四岁了,快要来不及了。
当时她说的是“来不及考驾照了”。
所以其实——
池瑜停了下脚步,面朝齐清道:“我国刑法规定的最高羁押年龄是七十五岁。”
所有人都一愣。
“也就是说,如果一个十恶不赦的老头过完了他的七十五岁生日。”池瑜眼角带笑,“他就不需要坐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