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瑜是美的。

  天底下美丽的人很多,但池瑜有一种非常独特的美。

  并非出于某种胎记、符号性的标记、某一颗位置独特的痣或诸如此类的特征。

  而是池瑜有一种颇具攻击性的美丽。

  她黑发浓郁茂密,哪怕烫染都没有伤及半分,看起来依旧生命力蓬勃。

  同样的,池瑜清晰明了的唇线、干净利落的眼睛,乃至根根分明的眉毛,通通都具有一种极为强烈的压迫感。

  哪怕池瑜只是站在那里,也有某种荒芜之地上生出神祇般的神性。

  齐清因此能够确定,那视频里的人,并非池瑜,而是某个和池瑜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人。

  她们有着极为相似的长相,却绝对不是同一个人。

  那只是一个空有其表的普通人。

  齐清犹豫了一下,问出了口:“姐姐,你认识……神女吗?”

  既然神女是神明意志的代行者,那么作为千岁大人的池瑜,理应是认识神女的吧?

  池瑜瞥了她一眼,听出她话里有话,轻描淡写道:“认识。”

  齐清嗯了一声,顿了顿,把想说的话吞了回去。

  要是关系很好的话,应该会是这样说吧。

  看来是不想说的关系。

  她最后看了一眼傩坛上肃穆起舞的神女,又看了看池瑜,有些纠结。

  如果她们关系不好的话,去参加傩戏,会不会给池瑜添麻烦呢?

  池瑜没有给她太多思考的时间,招呼齐清前往下一个展区:“看看就够了,不是什么难学的东西。”

  确实,除了神女的舞蹈稍稍有些难度,其余人都不过是戴着面具群魔乱舞罢了。

  齐清正想着,池瑜回过头问她:“怎么还不走,这么喜欢看神女跳舞吗?”

  “没——没有。”齐清连忙摇头否认,“不喜欢。”

  池瑜笑了笑,偏头靠近齐清,似有若无的焚香气息从她鼻尖蹭过。

  紧接着,齐清听见耳边传来极为低哑的暗笑:“那如果是我跳呢。”

  齐清原本闻到那股焚香的气味,近乎是神游天外的,听见这话,正要跟上的脚步随之一顿。

  她猛然抬起脑袋,有点震惊地看了池瑜一样。

  琥珀般清浅的眸子里微微漾开些涟漪。

  不由自主地,齐清脑海里浮现出神女穿着喜服的模样。

  明明是完全一样的面容,但她可以确定,自己脑海里的那个人是池瑜。

  池瑜光洁无暇的脚尖轻点傩坛,极为缓慢却肃穆地抬起双臂,宽大的喜服袖子落下,露出纤细如新生嫩藕的手臂。

  她的脚下,巫觋们身上和四肢都用粗麻布紧紧缠绕,戴着黑色面具,手持木杖,仿佛刚刚从原始森林中走出一般,踉踉跄跄,步履蹒跚,发出猿猴般的叫声。

  日落霞光下,巫觋大吼一声,人们仿佛献出三魂七魄般向神明臣服。

  人生海海,红尘凡世,起起伏伏,尽数消散在锣鼓齐鸣中,漫天云霞洒落时光的碎屑。

  从离开岩洞的古猿到学会使用火和工具的原始人,他们离开森林,成为人类。

  从猿猴般的啸叫到学会使用语言交流、创造文字的人类。

  从三皇五帝到车水马龙,时光纷纷落下,直到天幕低垂,万籁俱寂。

  齐清沉默了许久,才从这令人震撼画面中抽离出来。

  她终于有些嫉妒神明的信徒们,曾拥有过如此灿烂的信仰。

  直到两人离开民俗博物馆,齐清都不记得自己究竟又看过些什么。

  “想什么呢?”外面天已经黑了,池瑜推开展厅厚重的大门,看着尚在神游天外的齐清。

  齐清愣了愣,转而迅速摇头:“没,没在想什么,姐姐。”

  “没在想什么姐姐?”池瑜眯起眼睛,故意将这句话连在了一起。

  齐清低着头,拼命抵赖:“什么都没想,真的,姐姐,你相信我。”

  “想看我跳舞?”池瑜毫不留情地拆穿了她。

  她说着迈向了展厅外的空地。

  天空飘起了小雪,陵市纬度不高,往往一年也下不了一次雪。

  这是几年来的第一场雪。

  路灯微弱昏黄的光芒照射的飘散的雪花,池瑜迈进雪地里,尖头高跟鞋踏破了地上薄薄一层雪水。

  反射出极浅的一圈涟漪来。

  羊绒大衣难以掩盖池瑜修长纤细的身材,她就那样踏着雪,沐浴着极弱的灯光,在纷扬雪片中缓慢地吟唱、起舞。

  这和齐清想象里的画面完全不同,甚至可以说是截然相反。

  没有璀璨明媚的天光,也没有虔诚簇拥的信徒,更没有华服依仗。

  然而她却听见自己胸腔里极为澎湃汹涌的鼓点。

  池瑜停下了脚步,站在路灯下,定定地望着齐清笑:“这是你想看的吗?清清宝贝?”

  “姐姐……”齐清忍不住喃喃道。

  “怎么了?冷?”池瑜朝她走了过来。

  她手懒散地放在大衣口袋里,懒得拿出来,就那样直接张开双臂,隔着大衣裹住了齐清:“这样呢,还冷吗?”

  “不……不冷了。”齐清用闲着的手捂住滚烫的脸,“姐姐怎么突然跳舞了。”

  “满足一下我的小信徒。”池瑜说着,突然迈开步子,揽着齐清往车子走去。

  被池瑜这样搂抱着,比她矮了一个头的齐清完全埋在了池瑜温暖的怀抱里,被焚香的气味紧紧缠绕、包裹,直到坐进车里。

  齐清小心翼翼地收起手脚,坐得比上课被教导主任巡视还端正,目视前方:“姐姐,这么晚了,还在下雪,我们今天还回陵市吗?”

  回市里还需要数个小时,开到晚上总是有些不安全的。

  池瑜偏过头,含着笑问:“不想回去?那去住宾馆?”

  齐清幽幽点头,旋即想起刚刚那个不知道算不算拥抱的相拥,脸猛然一红,薄唇紧紧抿着,开始了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的自闭状态。

  池瑜也不强求,一脚油门,没过几分钟就停下了:“下车吧。”

  “到了?”齐清愣住。

  池瑜露出一副深谙女高中生教育法则的模样:“小朋友不都喜欢不期而遇、说走就走的旅行和突如其来的翘家吗?”

  她换了三个搜索引擎,都是这么说的,可见这是一句真理。

  齐清倒是一脸愕然,表情里颇有点“你是女高中生还是我是女高中生”的疑惑,但说出来的话却极为乖顺:“姐姐说得对,不开夜路比较安全。”

  于是几分钟后,齐清坐在了小招待所洗得泛黄的床单上,看着池瑜难得不那么优雅地、无头苍蝇一样乱转。

  “为什么这年头了还有这么破的地方!!”池瑜深深叹了口气。

  小县城的招待所,一共只有一间空房,没有多余的被子。

  仅有的那一床还潮乎乎的,泛着沿海特有的潮湿气味。

  就连洗漱用品和拖鞋毛巾,都显得格外廉价。

  幸亏她作为律师经常出差,车里放了几套一次性的贴身物品,才算让今晚不那么寒碜。

  池瑜崩溃地拉开窗帘,看了眼外面越来越黑的天。

  “姐姐,要不我去超市给你买新的?”齐清犹豫着从床上站起来,也走到了窗边,“我看超市就在前面一点。”

  池瑜把她按回了床边:“不用了,我先去洗澡,等水热了换你。”

  老式的热水器,有时候放半小时水都不会热,池瑜知道齐清肯定会抢着干活,洗澡洗得极为敷衍,难得十分钟就裹着浴巾钻了出来。

  果不其然,齐清正蹲在门口穿鞋,被池瑜抓了个正着。

  池瑜从背后拦腰抱起齐清,轻飘飘地把人丢进了浴室:“去洗澡。”

  齐清扒着门,闲不住:“姐姐,我住惯了破地方,你又不一样,我去给你买新的毛巾和矿泉水好不好,说不定还能买到干净被子呢?”

  “谁说我不一样的。”池瑜睨了她一样,手起锁落,把房门挂上了拴,“我走过的岁月可比你多多了,真是小孩子。”

  浴室里,水温已经被池瑜放热了,齐清闭着眼睛,用水声掩盖了她还在鼓噪的心脏跳动。

  她总觉得今天,自己抓到了某些一闪而过的东西,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但一定是很重要的事。

  ……

  直到水重新变冷,齐清才裹了件外衣出来,犹豫着钻进了被窝。

  这还是她第一次和池瑜睡在同一个被窝里。

  池瑜还没有睡,侧靠着窗,任由晚风混着雪花灌进屋里。

  她就那样倚着窗口,一只雪白的手垂在窗外,娴熟地夹着一支烟。

  池瑜点烟时似乎被火光刺到了眼睛,眼角眯着,呼吸变得缓慢。

  她深吸了一口气,烟头闪烁出暗淡火光。

  “姐姐怎么抽烟了?”齐清裹进被子,不觉得池瑜抽烟是什么很奇怪的事,反而觉得她连抽烟都那么美。

  眼神空远迷离,吐出的气息飘进风雪里,消失不见。

  池瑜把玩着打火机的砂轮,火光时不时跳跃着,投射在她黑沉的眸子里。

  “在怀念一些往事。”池瑜不紧不慢地看向齐清,“清清宝贝,你恨过神明吗?”

  她忽然抬眸看向齐清,目光深处是极沉的黑。

  黑的尽头,是一片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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