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临海镇。

  三天前,池瑜的问题被齐清仓促忽略,转眼就到了今天。

  傩戏开场的日子到了,齐清和池瑜也早就到达了临海镇。

  这座小城虽然不算什么出名的旅游景区,却也有着极大的人口基数,以及比例颇为可观的千岁王爷信徒。

  “姐姐。”齐清低头整理了一下装备,唤了声池瑜了。

  池瑜低着头,正在摆弄一会要待的面具,看起来有几分心不在焉:“嗯,怎么了?”

  下过一场雪,临海镇的空气呼吸起来格外干净,齐清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察觉到了池瑜的不对劲。

  她在家里听过池瑜和别人开视频会议。

  不管多棘手的案件,池瑜都没有皱过眉。

  或者说,作为五府千岁王爷也好,作为律师池瑜也罢,齐清印象里的池瑜都没有任何动摇、焦躁的时候。

  唯独此刻,本能的直觉从心底油然而生。

  池瑜很焦躁。

  齐清悄悄收回打量的目光,抿着唇匆匆走开了几步。

  她再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两支热乎乎的烤红薯,白雾蒸腾着飘散在空中,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良久的沉默后,齐清突然开口了:“姐姐,傩戏上,是有什么你不想面对的事情吗?”

  她们原本是靠着车,并肩站着的。

  池瑜却又继续维持了片刻的沉默,随后半垂着头,一只手撑着车窗,几乎把齐清所在了自己和车之间的狭小空间里。

  她深邃的眼睛注视着齐清,半笑不笑地弯腰,靠近齐清道:“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池瑜的脸上,通常不会有什么让人觉得“充满人情味”的表情,更多的时候,齐清觉得池瑜的脸上充满了所谓的“神性”——

  生人勿近,神鬼莫欺。

  但当池瑜像现在这样,露出半真半假的笑容时,眉梢微微抬起,有种难以捉摸的吸引力。

  齐清小心地咽了下莫须有的口水:“我觉得今天的姐姐比平时的更紧张。”

  池瑜轻声说:“比如?”

  “……”两人对视片刻,齐清脑海里闪过种种片段,最终却不知道该如何组织语言。

  池瑜也并不着急,微笑着离她更近了一些,逼得齐清后脑勺几乎贴在了冰凉车窗上。

  她还没靠上去,池瑜的手已经垫了过去。

  “那边两个人!还愣着干嘛!集合了!”就在这时,不远处却传来了喊叫声。

  池瑜一愣,齐清一秒从她臂弯里钻了出去,拍拍衣角,心虚道:“姐姐,戏班子集合了,我们该过去了。”

  临海镇每年这时候,都有数不清的戏班子。

  不光有花钱请来的数个十里八乡知名的队伍,还有村子里自发的、老人们组织的。

  只要两人跟着混进去,面具一戴,谁也不会知道她们到底是哪家队伍的,就算不认识,也只会当做是其他戏班子的人。

  一个挂着工作证的男人看齐清和池瑜没有动作,小跑着过来:“说你们呢,快走,马上大巴车要发车了!”

  齐清下意识扫了一眼,男人挂着的工作证上写着“管委会”、“齐”的字样。

  她敏锐地想,这人和自己看来是从一个地方来的。

  所以自己在神船上投身火海那天,下面抬着船呼喊着号子的男人们里,也有他吗?

  所以今天还有其他人也来了这里吗?

  但她的大脑来不及思考太多,只能被齐珤一路推着朝大巴走了过去。

  只要坐上大巴车,送她们到傩戏开始的场地,一切就算踏上了预定的道路。

  齐清忐忑不安,拔腿走路,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回头一看——

  池瑜站在原地,眼里露出了某种她根本无法看懂的决然和恐惧。

  “姐姐?”齐清站在大巴车边,叫了声。

  听见齐清的呼唤,池瑜像是终于回了神一样,终于也快步走了过来。

  “好像就最后三个位置了,正好,咱们仨上去挤一挤?”名叫齐珤的男人十分自来熟的样子,把齐清和池瑜都推着送上了车,三个人挤在了最后一排最靠里的位置上。

  一上车,池瑜就高高地将围巾拉起,戴上宽大墨镜,又拉低帽檐,遮住了脸,斜靠着车窗和车座之间的缝隙,头摇摇欲坠地开始补眠。

  “妹妹,我看你年纪不大的样子,这么小就出来干这行啦?”齐珤笑眯眯地跟齐清套近乎。

  车子颠簸,齐清的脸也跟着上下颠簸,她慢慢道:“我不小了,只是长得看小。”

  齐家村很多她这么大的姑娘,甚至都可以结婚生子了。

  “哦,忘了自我介绍了,我姓齐,齐珤,发音是宝贝的宝。”齐珤非常规矩,也很有礼貌的自我介绍,看得出,他大概是个从小活得无忧无虑的年轻人,以至于看着就是乐观开朗、人缘极好的样子。

  齐清不得不跟着他的节奏,犹豫着吐出了几个字:“我叫池浅,池王爷的池,清浅的浅。”

  齐珤“喔——”了一声,饶有兴趣道:“池浅王八多的池浅?”

  车里一片喧闹,前面的戏班子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齐清拧着眉心,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只盼着自己沉默下来,齐珤可以自觉少说几句。

  谁知道,齐珤一骨碌坐直了身子,探过去又看了池瑜一眼,满脸好奇:“旁边的是你姐姐吗,她长得好像一个我认识的人啊。”

  齐清一瞬间被吓得坐直了身子。

  像一个人……

  神女吗?

  虽然池瑜遮住了大半个脸,但熟悉神女的人绝对能从池瑜身上找到某种似有若无的既视感。

  池瑜好像睡着了,现在只有自己能够回答这个问题。

  该装傻吗,还是矢口否认?

  被管委会的人过分关注的话,会影响到今天接下来的计划吗?

  不行,既然是来参加傩戏的,怎么可能有人不知道临海镇这一代、跳了十五年舞的神女长什么样?

  深呼吸了两口后,齐清决定先发制人:“是神女吗,很多人都说我姐姐长得像她。”

  然而齐珤居然摇了摇头:“不,像我的一个姐姐,不过她已经去世了。”

  “不好意思,我不知道……”齐清下意识为自己没做错的事道歉。

  齐珤摆了摆手:“你们好好休息吧,今天接下来有得忙呢。”

  齐清点了点头,烦闷地靠上了椅背,半闭着眼睛,脑子里一团乱麻。

  她原本是真的相信过,池瑜是千岁王爷。

  如果不是池府千岁王爷,池瑜怎么可能把自己从火海里救出来,又怎么可能如此好心让陌生的自己居住在她家中,吃她的,喝她的,用她的。

  但这么多天相处下来,她越发怀疑自己的判断了。

  神仙真的会和池瑜一样,每天睡觉的时候会做噩梦吗?

  会和池瑜一样,偶尔露出极为悲伤失落的表情吗?

  会在沉沉月色下点燃一支烟,胸腔中吐出难以察觉的哀愁吗?

  最重要的一点是,池瑜不会法术。

  齐清不知道自己脑子里究竟闪过了什么灵光乍现般的想法。

  但她总觉得自己或许遗漏了一点东西。

  “下车了!大家快下车!准备活动了!”

  她还打算继续整理一下思绪的时候,车子已经停稳,齐珤从中间站了起来,吆喝着大家下车准备。

  齐清咽了口空气,小心翼翼地看了眼齐珤,迅速摇晃着池瑜:“姐姐,到了,我们该去做准备了。”

  这里是临海镇中心小学,傩戏开始的地方,大家的化妆间也在这里。

  村镇上的活动,化妆间不过就是两个大教室,男女分开,各自一屋,隔壁则是神女的更衣室、一些不方便抛头露面的重要人物休息的地方。

  池瑜像是刚刚睡醒一样,看着齐珤下车的背影,摘掉了围巾和墨镜,起身道:“一会换好衣服,找个机会去神女的更衣室,我们去确认衣服。”

  齐清愣了愣:“就这么简单,不需要什么调虎离山?声东击西?”

  难道更衣室里不会有别人吗?不需要做一些伪装、讨论一下计策吗?

  “就这么简单。”池瑜轻描淡写,好像已经轻车熟路,“和我们不一样,神女会先去跟镇上的大人物们寒暄一番,然后由化妆师给神女梳妆打扮,最后才会来穿喜服。”

  最贵重的东西,是不能弄脏的,所以要等到节目快开始,才会换上。

  “而且,据我所知,神女很讨厌别人随便进出她的房间,所以不会有人敢擅自进去的。”仿佛是为了安抚齐清,池瑜又追加了一句解释。

  齐清愕然,有些怔神:“姐姐,你怎么这么清楚?”

  如果说,池瑜作为千岁大人,对神女的舞蹈熟悉还情有可原的话,那么对这些细节如此熟悉又是为什么?

  “看过太多次了而已。”池瑜道。

  齐清努力抑制住自己的胸腔起伏,转头不露声色地看了一眼池瑜。

  她还是那么漂亮,被晨光沐浴着,仿佛遥不可及的神明。

  齐清跟在池瑜背后,用力攥紧了手指,看着池瑜朝更衣室走去,一切几不可查的情绪全部飞向了九霄云外。

  齐清想:“管它呢。”

  不管池瑜究竟是谁,她都早已对池瑜俯首称臣。

  池瑜是池府千岁王爷也好,不是也罢。

  “反正我是池瑜的信徒,不是神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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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清宝贝语文成绩一定不错,很会玩文字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