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尔都以娘娘唤她,臻宁便以殿下回敬。格尔都挑了挑眉,拉长了声调:“娘娘这是要往哪儿去?”

  臻宁冷淡地瞧他,不答反问:“殿下又是要往哪儿去?”

  格尔都夸张地张开臂膀展示了下自己腰间利刃,笑道:“还能如何?自然是拼尽全力同西境军搏上一场。”

  臻宁颔首:“既如此,妾不便挡殿下的路,请速速前去罢。”

  格尔都直直地站在原地没动弹,含笑的眼神从臻宁面容一路滑下,最后停留在她手中的流风回雪剑上。他忽然道:“公主同在下虽算不上旧识,但当年承恩楼上到底有过一面之缘。”

  臻宁皱眉,不知为何他要突然同自己忆往昔,格尔都看出她的迷惘,转而笑开,但臻宁看出,他凉薄的眼中分明没有丝毫笑意。

  他轻声道:“西境的这场进攻,公主早已心知肚明了罢。”

  “我不明白殿下究竟要说什么。”臻宁道,“若是没有其他事,我便自行避难了,殿下随意。”

  她一回头,骤然发觉自己身后不知何时围上两个眸光冷淡的朔郯男子,二人并未操持武器,但阻拦意味已然明了。臻宁沉默半晌,慢慢道:“看来殿下,今日是不准备轻易放臻宁离开了。”

  “不错。”格尔都笑吟吟地道,“公主是聪明人,自然无需在下多费口舌。”

  “原来如此。”臻宁点了点头,道,“那就开打吧。”

  她说话相较之前过于坦诚直接,就连满脸堆笑的格尔都的神情都有一瞬间空白:“什么?”

  臻宁微微一哂,轻描淡写地道:“殿下同我初见时,一个在擂台边,一个在楼台上。但哪怕我独坐高台,亦知晓擂台上的规矩。既然横竖我今日走不出这片营地,比起毫无体面地被手刃当场,我已然做好了拼尽全力一搏的觉悟。”

  清光夺目,冷气逼人,出鞘时如月色映雪,正是名动一时的流风回雪剑本尊。格尔都眼神一闪,臻宁沉声道:“流风回雪剑传人陆臻宁,在此,同阁下讨教!”

  她的身体情况如何,没有人会比她更加清楚,但她多年积蓄的内力犹在,哪怕无法同格尔都抗衡抑或拖到骆长寄前来相救,至少也不会死得太过难堪。思及至此,她气沉丹田,蕴足底气,长剑点地后在空中飞旋一刻,少时骤然出剑,那是流风回雪剑起手式‘帘卷秋风’!

  格尔都岿然不动,直至长剑逼近脸侧才极快地闪躲至一旁,抽刀干脆利落地朝臻宁横劈而来,臻宁瞳孔骤缩,自知自己如今身体尚未将养好,力道不足,若是生生吃下这刀难免吃力,因此她索性佯装正面抵挡,在最后一刻调转剑刃在半空翻了个跟头落在格尔都身后,仰身斜斜地刺出一剑,为的正是打格尔都一个躲闪不及。

  然而,格尔都很快便意识到她的打算。长刀宽阔笨重,但在他手上舞得却比绸缎还灵活三分,不慌不忙打偏臻宁的剑刃直直朝她面中袭去,臻宁咬牙,回身一脚踹了回去,旋身往后退了几步,喘了两口气,将利刃对准格尔都,再次发起了进攻,然而格尔都的耐力要比她好上许多,爆发力更非她病中可相较,很快便欺身向前。

  臻宁堪堪躲过一击后,使出流风回雪剑第九式‘孤云出岫’,此招对身体耗损不大,但极考验耐力,臻宁的脸色已变得十分苍白,紧紧咬住牙关,格尔都将她窘状尽收眼底,轻笑出声,回身便一把摁住了她的脚脖,臻宁奋力挣脱未果,竟被他回身毫不留情地往后一甩,她重重跌落在两具女子尸身之前,重重咳了两声,捂着心口偏头吐出一口血来。

  “看来成败,已然是定局了。”刀身霍然指向她脖颈,格尔都嗓音里透出浓重的愉悦。

  臻宁苦笑了下,朝他摊了摊手,像是坦然接受了这结局。

  格尔都轻声道:“公主殿下放心,在下定会给你一个痛快,不会行那等腌臜之事的。”

  他将长刀举高,臻宁也顺势闭上了眼。然而,那预计即将挥刀而下的风声,却迟迟未传来,她将眼睛掀开一条缝,只见格尔都正欲挥刀的动作僵持在半空,而他脖颈间一点银光,哪怕在黑夜中依旧闪耀。

  如帝王怒,见崔嵬刀。独属于麒麟卫可佩之刃,如今在边塞的草原上,仍旧熠熠生辉。

  臻宁瞳孔骤然睁大,只见自己白日宴席上见过的那个陌生的,用头巾紧紧包裹住面庞的男人缓缓从格尔都背后移步向前,虽不发一言,但头巾下透出的那双如夜星般璀璨的眼眸却透出可怖的寒意。

  臻宁眉头紧蹙,将嘴角血迹抹去,哑声道:“你是……”

  男人沉默一瞬,左手伸到耳侧将裹着面颊的头巾一扯而下,随意撇到一旁,露出锋利眉眼和抿得发白的嘴唇。

  格尔都闷声笑了两声,将声音拉长道:“我道是谁,原来是苏奉察,无论是当年还是此刻,皆是冲冠一怒为红颜,哈,当真风流!”

  他朝自己身旁的两名侍者使了个眼色,二人犹豫片刻,还是一人架起臻宁,另一人将刀架在她脖颈边,用难听嘶哑的嗓音道:“放开大人!”

  苏晏林面沉如水,一字一句地道:“找死!”

  格尔都双手一摊:“我自知无论是内力还是刀法皆比不过苏奉察,可那又如何呢?哪怕奉察此刻将我一刀毙命,臻宁公主也难逃此劫。我奉劝奉察,凡事利弊,还是想清楚得好。”

  臻宁心头一紧。格尔都绝非易于之辈,倘若今次放过他,难保未来不会成一心腹大患,因此她看着苏晏林摇了摇头。

  苏晏林紧紧盯着她,臻宁隐约看见他眼角像是浸了丝猩红之色。

  还等不及她细看,格尔都脖颈间的崔嵬刀霎那撤后,力道之大竟令他跌跌撞撞地退后两步,浓烈的喘息以及一丝似有若无的花香几乎转瞬出现在臻宁身畔,苏晏林低吼道:“滚开!”

  面对着苏晏林熊熊怒火,臻宁下意识便缩起脖子,却见来人一记飞踢正正踹上持刀人的手腕,身后人吃痛嚎叫一声,长刀当啷落地。

  臻宁还未反应过来,身后冷硬的胸膛便换成了一只力道柔和得仿若无骨的手,她不小心一脚踩空,竟就这样仰面跌到身后的树丛里。

  然而,想象中的疼痛并未如约而至,取而代之的却是萦绕鼻尖的茉莉花香。

  她睁开眼,正对上苏晏林的眼睛。见她安然无恙,他的神情略松,抿了抿唇,似乎露出了些许局促的表情。

  臻宁方才咳血精力不济,试着开口时发现嗓音比方才那个朔郯手下还要难听,因此只用小小的气声问:“你怎么来了。”

  苏晏林虽将她半搂在怀,却几乎不用手去触碰,笨拙地伸出空闲的那只手,从她压倒的茉莉花丛中折下一朵,小心地簪进她发间,低声回答:“我说过的。”

  【“等你折第一朵花簪发的时候,我就会来看你的。”】

  臻宁愣怔片刻,眼中闪过一丝怆然。

  忽地,马蹄声纷至沓来,格尔都警惕地往后两步,只见黑漆漆的营地中骤然出现一窜火光,一连二十余人的小队如鬼魅般在虚空中浮现,打头的马匹上跃下一人,昏黄的光晕映照在了安澜君嵇阙秾丽的眉眼上,他高声道:“带公主先走!”

  苏晏林一声“得罪”,飞快地将臻宁打横抱起,在花丛旁的巨石上一借力,顷刻间跃上等候在旁的骏马,头也不回地朝南边奔去。

  格尔都咳了两声,背手笑道:“惭愧惭愧,在下有朝一日竟能同名震四方的安澜君两相对峙,也算是在下的荣幸了。”

  “客套话就不用多讲了。”嵇阙似笑非笑地道,“阁下虽名为大西王义子,但能够走到如今的位置,想必少不了一些躲在暗处搅弄风云的手从旁协助罢?”

  格尔都的笑容短暂地凝滞了一刹,半晌后道:“不愧是安澜君。”

  他轻轻挑起一边眉毛:“安澜君统管南虞西境边防,不知可有听说过,‘提里那依’的大名?”

  嵇阙慢慢眯起了眼睛,没再多言,只从腰间拔剑,凛声道:“报上你的名讳。”

  格尔都放肆地仰天长笑一声,手中执刃,缓缓道:“以提里那依之名,梵陇神教为信,橐吾!”

  他从脖颈之间掏出一枚羊骨哨,对准朝空中吹出一声刺耳的鸣响,少时大地震动,一队约有百人的朔郯军队策马飞扬地自草原深处涌现,齐齐整整地在格尔都身后列队。

  嵇阙脸上并无意外之色。朔郯人远比他们更加了解草原大漠,在从前作战时,曾有一队大军尽数藏匿于长草之中,风过亦未曾泄露行迹的战术。

  “安澜君想必也不会当真认为,我会毫无准备地前来赴会吧?”

  嵇阙道:“同你非亲非故的纥察木也许未曾告知过你,无论你是否有所准备,这场作战结果早已注定。”

  格尔都神色扭曲了一瞬,皮笑肉不笑地道:“安澜君好大的口气啊。”他像是等不及了,嘴唇抿起冷酷的弧度,回头无声地打了个手势。

  嵇阙长刀漫不经心地在手中晃了个圈,叱风营精锐倾泻而出,两军顷刻间便厮杀于黯淡的天光下。

  信号弹在空中炸出一道血红的烟花时,林不栖正悠然坐于帐内自斟自酌。听到信号的响动时挑了挑眉,将酒樽放下,对身旁的玉簪吩咐道:“去把人带来罢。”

  玉簪怔愣了下,问道:“门主,不用把人送到朔郯营地去了吗?”

  “有什么好去的?”林不栖以手撑脸,“原本也没打算真送去,只是想以此试试,西境究竟会不会因此而有所反应罢了。”

  虽说他们的法子并非如他当初所想,但到底最终还是如了他的意。

  林不栖凝望着天边的方向,半晌嗤笑一声:“虽说没了喀维尔,纥察木也不过是一头连肉骨头都没力气捡的老狗,但这老家伙倒是机敏得很,悦神节一开始就躲回了自己的老巢,留着一堆自己的异己在营帐内留给叱风营杀个片甲不留,老东西不愧是老东西,心计手段不减当年。”

  玉簪道:“那祭祀营地——”

  林不栖摆了摆手:“那不过是个障眼法,如今已经无甚用处,便交给橐吾打点罢。”

  芙蕖幸灾乐祸地笑:“安澜君和阮风疾怕不是以为他们已然得手,谁会想到,门主早便想好了对付他们的后招。”

  “行了。”林不栖优雅地从毛皮包裹的软椅上支起身子,“告诉手下的人,今夜血洗西境军的营地,连同他们的粮草辎重一起烧个精光,我要让阮风疾和嵇阙有来无回。”

  作者有话要说:

  之前一直忘记标注了,橐( tuó )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