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绝芳门下的一间白色营帐里,梅落繁缓缓睁开了双眼。

  她并未立刻声张,而是先将目光转向所在的营帐,打量了片刻后,又看向不远处闭眼假寐的绝芳门弟子。若是她没记错,此人名为戎葵,在林不栖门下排行第六。

  梅落繁勾了勾手指,不出意外地发现自己双手被紧紧捆绑在后动弹不得。她不声不响地回忆了下自己昏迷前发生的事。

  【“你说你同南虞皇帝夫妻一场,如今阮将军和安澜君重振西境军,朝中上下无不称道,那个曾经为了一时疑虑将安澜君打压进谷底的人,此时会怎么做呢?”

  【“既然如此,怎样用刀,应该也不用兄长来教了?”】

  她闭了闭眼。弑君无论是否功成,皆是诛九族的死罪。虽说她没有九族可诛,当日也并未伤及嵇晔要害,但那时嵇晔瞪大的双眼中,赫然便是面色苍白的自己举着匕首的可怖模样。只待嵇晔醒来,将她凌迟处死的圣旨大约就能送到她面前。

  但是,她现在还不能死。

  梅落繁方才打量了营帐陈设,隐约觉察出了什么,看守她的人并未睁眼,她却也不敢在通晓武功之人面前随意作出动静,因此只好尽量保持身体纹丝不动,又伸出一只脚,将营帐拉开一小条缝。她无需看见全景,只需要一点点,哪怕是一丝泥土青草的香气……

  待她嗅到熟悉的味道时,她屏住呼吸,将脚收回裙摆下。

  果不其然,此地正是邠州边境。

  林不栖从前在赤霞镇布有落脚处,然而此处闻不见丝毫集市的人声,想必离赤霞镇已经远出好一段距离。赤霞镇以西便是阮风疾和安澜君驻守的狼行关,哪怕是林不栖再如何胆大妄为,如今他兵力难以同西境军抗衡也是不争的事实,他为人狂妄却又谨慎,不至于在此时虎口拔牙。但林不栖出于自身安危,也不会将营帐的位置选在交战地。除非……

  阮风疾和安澜君二人此时皆未在狼行关!

  她垂下眼帘,故意浅浅地咳嗽了两声。

  戎葵敏锐地睁眼抬头,发现角落衣衫凌乱的女人已经醒来,下意识地便要去腰间拔刀,但又想起梅落繁身上早无兵刃,手上又打有死结,谅她也无可奈何。

  他清了清喉咙,警告地道:“醒了就乖乖待在这儿,没有门主的允许我不可能放你走,你要是有异心,我建议你省点儿力气。”

  梅落繁置若罔闻,营帐外此时传来奔跑的脚步声和似是而非的叫喊,她问道:“发生什么了?”

  戎葵粗暴地道:“同你无关。”

  梅落繁眉梢微扬,轻声细语地道:“我那位好兄长,将我带来,应该本是要将我送去朔郯的吧?可是眼下我衣衫不整地被藏在此处,想必是计划有变?”

  见戎葵皱眉不语,她心知是自己猜中,不动声色地用同宫中婢女闲聊的轻松口吻道:“平常很少见到你,你也是跟着他的吗?”

  戎葵道:“不该问的别问,少多管闲事。”

  梅落繁道:“这里又没有别的人,聊聊天罢了,讲话何必如此带刺?”

  戎葵直起身子,恶声恶气地道:“让你闭嘴,听不懂吗?”

  梅落繁摇了摇头,看向他的眼神竟有些怜悯的味道:“难怪你跟在他身边多年,还是不像玉簪和凌霄那般讨他欢心啊。”

  这话不偏不倚戳中了戎葵的痛处,他站起身怒气冲冲地从门口走过来,劈手便给了她一个响亮的耳光,大骂道:“你这贱妇,不会还把自己当宫里的娘娘吧?你最好摆正自己的位置少说闲话,要不然小心我——”

  梅落繁猛地冲撞上前,用腿缠住他的腰猛地往他□□来了一记狠踢,她会的武功不多,只能用于近战,因此她方才才千方百计惹怒了戎葵将他引了过来,戎葵吃痛卧倒,她弯下腰用嘴拔出他腰间的弯刀,飞快地跑出了营帐。

  风拂脸颊带有黄沙的气息,梅落繁心中渐渐有了些模糊的想法。

  她幼年时曾在大漠和边境辗转流浪,哪怕是西境军,也未尝有她这般对大漠的地形知根知底。

  她跑出帐篷后找了个无人的草丛,将弯刀丢到身后再用指头摸索着捡起将手腕上的绳索割断,此时已经听见不远处戎葵气喘吁吁又难掩愤恨的声音:“她逃跑了,快追!”

  梅落繁轻声一笑。抓起弯刀捏紧在手心,朝营帐的空地方向极目远眺,发现那处已然围集了几百人,声势浩大地举起手中刀刃嘶吼,她眉梢一凝,趁周边人不备,弯下腰摸索着绕开边缘的帷帐,朝营地的中心溜去。

  梅落繁年少便少孤失怙,虽只是粗通武艺,却深谙逃跑躲藏那一套,平常人想轻易捉拿她绝非易事。

  就这样一路停停走走,忽闻不远处传来脚步声,梅落繁步履一停,迅速闪身至帐后躲好。

  就响动而言,似乎是一帮约有四五个人的小队,着急忙慌地往方才她看到的空旷营地赶,其中还有人催促道:“快点!别磨磨蹭蹭,门主说了,日出前必定要赶到狼行关!”

  “知道了知道了,这不还有几个时辰呢吗?!”

  “你道那是什么好地方?想要潜进去便是艰险无比,更遑论要一把火烧个干净!”

  梅落繁心中咯噔一下,心口好似被人紧紧揪住疼得无法呼吸。阮风疾如今果真不在狼行关,不然林不栖怎会趁此机会打西境的主意?

  她脑中一片乱麻,指甲在手心近乎掐出了血印,这才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

  阮风疾和安澜君若不在狼行关,只有可能是在交战地或者朔郯营地杀敌,狼行关虽有将军驻守,但倘若林不栖同提里那依在朔郯安插的军备勾连,西境定然危在旦夕。

  刚才几个弟子所提到的“一把火烧干净”,定然是瞄准了西境充足的军饷,若是火源吸引来了朔郯的大军,邠州防线是撑不住的!

  她这些年身在深宫,同邠州相隔万里,哪怕有心相帮也是有限。可她如今就好好地站在这里,若此时不能出手,更待何时?

  梅落繁脸色越发青白,东走西顾,今日哪怕不能令相隔百里的阮风疾知晓林不栖的打算,至少也要让林不栖放弃今日行动,哪怕拖延两三个时辰也好!

  她心神不宁,手中的弯刀拿不稳坠落在地,梅落繁一惊,忙蹲下身去拾,忽地眉头一皱,惊觉这一片沙地同她方才所在营帐边的那片不同。细碎的黄沙以及坚实的泥土中,还混杂着一些大块大块的暗黄色石料,她试探性地捡起一块放到鼻间轻嗅,不出意外地闻到股刺鼻的臭味。

  此地既被林不栖作为营地,那如火药之类的军器自然也不在少数。

  她心生一计,打量四周无人,拔腿便朝空地的反方向奔去。

  “啪!”

  暗红的巴掌印在戎葵小麦色的面颊上显得格外触目惊心,他脸被打歪在一侧,眼神中流露出一分入骨的恨意,但在他抬起头时已然转变为不知所措的惊惶,立时跪到眼前人脚下。

  玉簪恨铁不成钢地拿手指着他,嘴里不住咒骂:“你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此前放跑凌霄也就罢了,让你看个手无寸铁的女人都看不好,门主要你何用?!”

  戎葵哭丧着脸道:“师姐,都是那姓梅的贱妇太过狡诈所致,此前门主还特意交代让我们莫要伤她,我也不敢真的拿她怎么样啊!”

  玉簪胸膛起伏片刻,可就算是她,也不敢驳斥林不栖的命令,悻悻了一会儿,又重新鼓足底气大声道:“还在这里傻站着做什么?还不快去再找!”

  戎葵赶忙从地上爬起,连同其余几个弟子一道四下分散出去寻找。梅落繁自然不可能错过外头的动静,但她如今也顾不得什么了,只将裙中方才捡拾的黄色石料抖落到干枯的粮草上。此处乃营帐边缘的辎重帐,马匹的粮草放置于此。

  梅落繁本想着偷偷溜进军器营帐,然而林不栖素来谨慎,帐前派高人看守,任何人进出都需要他的手令。她心知自己制服戎葵只是因戎葵易怒且粗心,下一次可就没这么轻易能交到好运了。

  更何况她从来都不是交好运的那类人。

  因此,她退而求其次地钻进了无人看守的粮草帐内。

  她将自己埋首于营帐角落,好不容易才发现两条枯柴,她暗自庆幸着大漠干燥,否则柴火受了潮,一切便功亏一篑。她将粗重的那根箍在下首,将细长的柴木握在手中,奋力在上头钻压起来。

  然而,她手头力道不强,哪怕使足了力气满手通红也钻不出一缕青烟,脚步声在身后越发逼仄,梅落繁手心开始冒汗,她急急地往裙裾上抓蹭了两下,又站起身奋力往下用力钻起来,许是皇天不负有心人,待她头昏脑胀时,竟好似当真在木头尾端瞅见几粒飞溅出的火星。

  梅落繁大喜,一刻也不敢停顿,直至那火星愈演愈烈,逐渐形成了一团闪耀的明火,她将自己好不容易钻研出的火源点在了粮草,帐布,已经四处她能够看到的角落。

  她奔出营帐,又冲进另一间军备帐中四处点火,不远处戎葵眯眼看着东南角帐顶冒出滚滚黑烟,瞳孔倏然瞪大,指着那个方向大吼:“她在那里!”

  当戎葵芙蕖几人奔向东南营帐时,隔着火势和浓烟瞅见了站在其中的女人。她手中攥着一根熊熊燃烧的火把,长发凌乱地披散在肩头,银红色的裙襦沾染着左一道右一道的黑灰,破破烂烂的拖拽在身后。

  她似乎也隔着尘烟看见了来人,却无甚反应,只撩开隔壁的营帐将手中的火把扔了进去,顷刻间,赤红的火海混杂着呛人的浓烟朝他们席卷而来。

  戎葵偏头重重咳了两声,玉簪第一个反应过来,同身旁的芙蕖和木香道:“把她给我抓过来!”

  梅落繁被二人牢牢掣肘着半拖半绑地赶到玉簪身边时,神色无恙,甚至嘴角还挂着一丝似有若无的笑容。那笑意在玉簪眼里刺眼万分,她二话不说,拔出腰间长鞭便狠狠朝她抽去,梅落繁没躲,自面颊,肩膀立时连成大片刺目的红痕。

  玉簪还要打,戎葵拉住她胳膊,道:“师姐,门主交代——”

  “门主要是知道她能惹出此等滔天祸事,指不定现在现在便将她一刀捅死!”玉簪怒吼回去,“还不快去救火!门主还在营地,若是火源殃及于他,你就跟她一起死!”

  彼时,交战地。

  一场战役下来,阮风疾好似从血海里头被捞出来似的,军医小心翼翼地帮他将铠甲从身上取下,一边摘一边叹道:“将军这甲戴了许是能有有一天一夜了罢?肩膀都勒出血印了。”

  “无碍。”阮风疾闭眼假寐,“其实也没多大事,就是后背上的刀口长了些,您帮我简单处理下即可。”

  军医答应着,在铜盆里净了净手,正要起身去拿小刀和纱布,楚彷急匆匆地撩开帷帐便走进来,生生在军医面前停住脚步,草草行了个礼,还没等军医回应便同阮风疾报告道:“将军,喀维尔那边撤兵了。”

  军医将烛火放在刀口底下烧了片刻,这才凑到阮风疾背后替他处理起伤口来。阮风疾素来不要他上麻沸散,因麻沸散会麻痹他部分意识,甚至连路都走不直,这对一个枕戈待旦的将军来说,一旦有紧急军情,躺在床上无法起身几乎是灭顶之灾。

  阮风疾闻言眉头渐舒,道:“想来是阿阙那边已经得手了,喀维尔若是再在我这边消耗下去才是无益。”

  “正是呢,将军且先养着伤,营地那边有安澜君,倒也不妨事。”

  阮风疾道:“既然阿阙已经得手,倒也不必再同他们纠缠,尽早撤退罢,你让齐欢去把海东青放出去,就算我说——”

  “将军!”

  军医方才削去一块腐肉,正悉心为阮风疾包扎伤口,眼瞅着第二个大剌剌冲进帅帐的齐欢,不禁奚落道:“我说齐将军啊,你如今也是独当一面的人了,怎得还如刚进军营时那般莽撞?”

  齐欢死命朝他摆手,手插腰喘了好一阵气才缓过劲,紧接着便急火火地道:“将军,狼行关十里开外有浓烟,在交战地尚能看清,恐是有火事蔓延!”

  阮风疾霍然睁开双眼,盯着齐欢,重复了一遍:“狼行关?”

  作者有话要说:

  我也没有验证过能不能成功点火,就连阿繁自己可能都不确定,只是孤注一掷而已,一切为了剧情服务,不用太从科学的角度纠结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