臻宁假借大妃的旨意将女眷们赶到另一间毡房内,妃嫔们并非没有怨言,但大妃尚未发话,她们也不好擅自作主,因此只是背后嘀咕臻宁两句,也就同姐妹们一起喝酒聊天便罢了。臻宁安静地坐在一旁,没有人找她搭话,她却分毫不敢放松精神,择了个距帷帐口最近的位置,以便捕捉外界响动。

  “三王妃,你今日的话似乎尤其的少。”

  臻宁抬起头,镇定地看向身坐高位着绛紫衣袍不怒自威的老妇人。

  朔郯大妃在位几十年,嫁于纥察木时不过十三,比那时正值壮年的纥察木要小整整十八岁,但陪伴纥察木几十年风雨趟过,前后为他生育三子两女,为人严谨到可怖,在朔郯王室中极受尊崇。

  臻宁还记得,自己新婚第二日喀维尔便出征,留她独自一人到大妃帐中拜见。

  她身为中原王妃,据说大妃曾极力反对将正妃之位给予自己,最终迫于情势答应,但随后便给喀维尔房中多添了两位妃嫔。

  头回拜谒,她确信无疑自己的礼仪合乎规矩,姿态也足够谦卑,大妃看她的眼神始终是淡淡的,可只是那没什么情绪的眼神,也足以令她不寒而栗。

  大约片刻后,大妃道:“身为我王族新妇,今夜便去同巫祝祝祷罢。”

  臻宁应下,但当夜她才真正明了大妃口中的祝祷为何。额头绑一圈狼牙饰的巫祝微笑着同她说,请她于太阳西沉的方向跪下,向长生天祝祷念诵悼亡词,以缅怀朔郯无数同中原战斗时身亡的勇士。

  草原的夜是极为凄清又浓烈的。烈风刮过耳畔是如刀削般的疼痛,她口中喃喃着生涩的朔郯语祝祷词,用极昏沉的头脑清醒地感知着周边的一切。

  她感受到风过荒野时的呼啸和大地震颤,感受到雄鹰振翅飞向远方时的长鸣,在某一刻,她相信自己看到了远方黑暗处莹莹绿色的亮光,那是群狼窥伺的眼睛。

  可是在那一刻时,她的心却是那样的平静,好像彻底将自己放逐去了谷底,好像早在很久之前便对这一日有了预期。

  她想到了许多事。她想到了初次握剑时被剑柄的寒凉冻麻手心的触感,想到阿娘在被翕亲王的守卫杀害于榻前时满头垂散的发丝和无力的手,想到吴叔搂住阿娘尸身时痛苦得无以名状的神情,想到阿娘从前的旧友来墓前拜会时恨声着的说的那句:

  “阿雪千好万好,独独不该一时心软,救下那只活该千刀万剐的中山狼!”

  此去经年,从前刻骨铭心的恨与痛,在这凄迷的夜中,竟似乎不再那样伤了。她的膝盖已经冻得没有丝毫知觉,重重咳了几声,喉间腥气已经无法透过堵塞的鼻腔令她感知了。

  巫祝早已不知何时消失在草原深处,她念诵祝祷词的声音也渐渐平息,面无表情地看向那传说中长生天的方向。

  巫祝说,若是不满怀虔诚的祝祷,定会招来英勇赴死的亡魂的怨气。可她本就非朔郯子民,若是亡魂有怨,无论她念与不念,是否诚心,都会第一个来索她的命。如此想来,她竟有些释然。

  她那无法忽略的喃喃自语停止后,草原重归静寂。她聆听过寂静后,忽然四下张望,用手摸索着寻到一小片长草茂密之处后,习惯性想要伸手到头顶拔一根银钗下来,却只摸到满头绑得紧紧的发辫。

  是她忘却了,如今已经到了异乡,哪里还有钗簪挽发呢?她索性不再另寻工具,只凭借一双手奋力抠挖起来,黑夜间一切都不甚明朗,直到挖得她指甲盖里头都塞满黑泥,她才停下,用干净的那只手伸进大氅中费力地掏摸一番,最终翻出一个小小的香囊。

  她沉默半晌,这才小心地从里面,抖落出来几粒茉莉花种。

  那夜过后,她一病不起,好容易寻来位曾在中原习过医术的大夫,替她把脉后沉吟许久,才告诉她,她虽曾习武,但身子根骨薄弱,昨夜那一夜长跪,近乎毁掉了她多年将养的大半根基。曾经喜爱风过面颊的触感的她,竟也会在过风时咳得身心俱裂。

  王室妃嫔见她,都要刻意躲远,背地里议论她是中原来的‘病西施’,倘若生性强壮的朔郯女人凑近她,也要被其染上毛病。

  喀维尔偶尔回营,但夫妻关系冷淡,在她房中坐不了多久,听到她咳嗽时也会皱眉,让她别总在床上躺着,言语间流露出淡淡失望。

  她知道,他是觉得,他欣赏的那个当年在承恩楼上那宁死不屈的烈性女子,早已不知不觉地消失在草原的长风中。

  然而,哪怕事情糟糕到这一步,她也并没有真的觉得有什么。她重新拿起了剑,哪怕每日舞不上一炷香时间,她也要重新捡起。她挂上与人无害的一张笑脸,三不五时备上好礼前去大妃和其他几位王妃的帐中拜会,哪怕遭遇的只是冷嘲热讽,她也好似早已身心麻痹,不再觉出疼痛。

  她时刻记着,自己豁出一条命来到朔郯,不是为了缠绵病榻沦为一抔无人牵挂的黄土的。

  “怎么,三王妃如今气性大了,就连大妃的话,也敢不作回应了吗?”二王子侧妃讥笑道。

  臻宁缓缓挂起一个笑,同大妃浅浅行礼,道:“王子出征未回,妾担忧其安危,故而昨夜诵经祝祷,以致今日未能主动问各位安,是妾的不是。”

  如她所料,大妃紧绷的嘴角略松了松,摆了摆手:“既是如此,你也算尽了自己的本分。起来罢。”

  臻宁起身谢过大妃,身侧的帷帐就被人从外掀开,两名侍者鱼贯而入,径直走到大妃下首单膝跪下,高声道:“大妃,苏帕请您去。”

  苏帕译成汉话是“至尊”,乃朔郯国对大西王独一无二的敬称。大妃面色略显意外,重复了一次:“现在去?”

  “正是。”

  大妃沉吟片刻,将手伸给身旁侍女,姿态骄矜地从宝座上支起身子,闲庭信步地跟着侍者往外走了几步,才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对自己的大儿媳,路别托之妃嘱咐道:“接下来,便劳你看顾了。”

  这是将主持和统筹的位置交到了大王妃手中,大王妃受宠若惊地低下头,行礼道:“是。”

  大妃前脚刚离开毡房,方才那位不甘寂寞的二王子侧妃用手指将披在肩头的发辫儿前端绕着圈儿,似是有意无意地展示着自己的娇憨之态,抬起下巴傲慢地道:

  “我说呢,要顾全大局,到底还得娖娜姐姐来,可怜三塔吉(殿下)在外征战军功赫赫,回了营地,却还要为自己妻子蒙羞!”

  臻宁素来无意同人起口舌之争,因此只是保持着方才嘴角的弧度不发一言。

  同二王子侧妃交好的三王子侧妃乌鲁卡用手帕轻掩口鼻,哼笑道:“我说妹妹,你又能指望这些中原‘病西施’些什么呢?不过是悲春伤秋吟风弄月,一到管事便哭哭啼啼罢了。”

  娖娜性情和顺,又因方才臻宁为她解过围的缘故,众妃嫔们对臻宁的针对她从前一直冷眼旁观,此时却无法再置身事外,于是蹙眉呵斥了侧妃一声:“说什么呢,可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姐姐,我不过是在讲事实罢了!”乌鲁卡不依,再者话头是她引起的,无论如何不能在这么多人面前丢脸面,“您宽厚大度,我可不是,当年三塔吉十里红妆迎她,也不过是权宜之计,论理,也不过是个被北燕割让出来的宗室女罢了!我可是朔郯大相的嫡出女,我爹爹为苏帕卖命,可不是为了让我嫁进门后,还要看一个中原女人的脸面的!”

  就算不想仰她鼻息,又能把她怎么样呢?臻宁心平气和地看了她一眼,忽地眼神一凝,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两步。乌鲁卡见状又嚷开了:“怎么,你难不成是心虚怕了我,这才要躲出去,还是想跟三塔吉告状不成——”

  “安静。”臻宁有些不耐地皱眉,回身低斥了一声。

  乌鲁卡明眸圆睁,一时竟未曾反应过来。今日并非是她头回在众人面前给王妃没脸,她素来仗着家世不将人放在眼中,自然也是看不惯这个无依无靠的中原王妃的。

  然而,从前无论是明面上还是私下里,臻宁都是能忍则忍,从未主动同她冲突,今日这一声“安静”,竟当真有皇女身上自带那股说一不二的味道了。

  趁着侧妃一时间安静如鼠,臻宁留神听着外头,确认是有从远方响来的马蹄声无疑。如今喀维尔的队伍尚未归营,否则骆长寄定会提前与自己通信。这样说来,确然是她等待许久的西境军!

  她回身,无波无澜地打量了一遍屋里云集的女人,声音平平地道:“诸位若还想活命,那便在此处躲好罢。”

  乌鲁卡目瞪口呆地看着顷刻间脸上愁云皆散,姿态挺立从容的王妃,脱口而出:“你疯了?你在说些什么鬼话?什么活命?”

  娖娜脸色一白,大步朝臻宁走去,轻轻握住她一边臂膀,焦急地道:“妹妹,可是中原军?我听我夫君说,其实苏帕并不赞成此时操办悦神节,只是怕驳了巫祝的话而令臣子不安……”

  臻宁安静地听她语无伦次地说完时,流火声恰如其分地炸响在众人耳畔。乌鲁卡尖声道:“是王亲帐子那边的声音!”

  妃嫔们哗然,原本安分坐在各自位置上的也都纷纷起立,争着抢着便要掀开帷帐冲出去一探究竟,臻宁叹了口气,道:“诸位,倘若当真是西境军,汝等又待如何?”

  方才出言讥讽她的二王子侧妃二话不说脱下身上累赘的外袍,伸手将满头珠玉尽数抖落在地,黑漆漆的长发落下肩头,她回身寻了几根羽箭,闻言对臻宁怒目而视,大声地道:“当然是同他们拼个你死我活!我们朔郯的女人跟你们中原女人可不一样,就没有龟缩在角落等男人来救的道理!”

  扔下这话,她头也不回地掀开帷帐往外冲去,臻宁不声不响地瞧着方才那些尖酸的,矜傲的女人们纷纷卸下身上为了悦神节而特地装扮的华贵装饰,鲜艳的羽毛,五颜六色的宝石以及华美的绸缎堆积在一起,犹如通往长生天的荣华道。

  然而,毡房里的女人们再清楚不过,迈出这间营帐,便是自发地替那梵陇圣女,做了一场血腥漫天的宏大献祭。

  臻宁回过头,正对向娖娜面颊上晶莹的泪珠,她拼命摇头,对臻宁道:“请原谅,我不是真的不怕死,我只是不能丢下路别托一个人!”

  语罢,她咬牙撕开裙裾,抛下大氅,头也不回地朝另一头的营帐奔去。

  臻宁默默看着她的行动,眼中流露出些许怜悯。她从未真正同这些女人们争执,因她清楚地知晓,横亘在她们之间的不过是一个国字。她是北燕的皇女,她注定为中原搏命,而这群女人为的亦是身为朔郯王族应有的气节。

  她闷声不吭地蹲下身,在毡房地毯下摸索了一番,掏出一柄她藏匿许久的,闪烁着莹莹寒光的长剑。她提着剑拉开帷帐,哪怕屏住呼吸,也无法忽视弥漫在营地里鲜血的味道。她硬着头皮往外走,在暗夜中寻觅着自己的方向。

  “王妃娘娘且留步。”

  臻宁脚步微滞,缓缓回头,只见一着翻领锦袍配黄晶石的魁梧男人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看,她深吸了一口气,道:“请问有何见教吗,格尔都殿下。”

  作者有话要说:

  内容提要出自鱼玄机的《游崇真观南楼睹新及第题名处》。

  美丽的,绚烂的,聪慧的,机敏的好女子们。历史会替她们记住桃色艳曲,不会记下以羸弱身入敌营的勇敢坚强,国破家亡时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气节。

  但女性会记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