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辉帝遇刺,朝野上下共为一震,自嵇晔登基伊始,大小刺杀不断,还从未有任何一次让刺客得手过。嵇晔身边日常随侍的宫婢太监甚至没机会进宗人府,而是直接被送入素有酷名的麒麟司拷问。

  那一夜整个皇宫人心惶惶,麒麟卫的大红锦袍在宫中来回穿梭过入,就连春华殿周遭的几座宫中的妃嫔都惴惴不安,个个大门紧闭生怕招惹上祸端。

  其缘由也十分明了:春华殿的主人嫣妃至今仍旧下落不明,就连她身边的两名随侍宫女也好似在半空烟消云散,掘地三尺也未曾发觉她们半分踪迹。

  虽然这于众人而言深感难以置信,但却也不得不承认,虽说动机难察,但那嫣妃娘娘确然是唯一有可能趁嵇晔不备而动手行刺的人选。

  这日苏晏林从宫里回来,左脚刚迈进麒麟司的大门,迎面便撞上了白羽,白羽见他面露疲色,立即心领神会,低声道:“去趟明理堂罢,指挥使要见你。”

  明理堂位于麒麟司以南,距离大门距离最远。虽说麒麟卫中个个都是轻功高手,但在麒麟司内却不得擅用轻功,否则视为不敬。苏晏林到达时亦并未直接掀帘而入,而是淡声同黎指挥使通报了自己的到来后,静静在门外等候。

  若无指挥使的恩准,任何麒麟卫不得随意踏进明理堂,这是早在麒麟司初设时便立下的规矩。

  “进。”

  苏晏林低声应了声是,进门后便掀袍欲跪,却被桌案后头的人制止了:“事情危急,问安便免了罢。”

  指挥使生得一张长脸,下巴到嘴角那圈惯来整齐的胡茬长势狂野,平日里神采飞扬的一双眼睛也因三日未曾合眼而显得沉钝发青。他抄着手,手指头漫不经心地在胳膊上点来点去,目光亦游离在窗格之外,若非他那身非麒麟卫指挥使不能着的麒麟纹样官袍,黎玉书看上去更像个潇洒自若的江湖大侠,而非正经的不能再正经的官家人。

  “我没记错的话,你当是今日入宫面圣,圣上情况如何?”黎玉书揉了揉眉心,直奔主题地问。

  苏晏林道:“刀入肋间二寸,但并未伤及要害,如今仍旧未醒……是因其他缘故。”

  黎玉书眉头皱得死紧,足足能夹死一只蚊子:“缘由查清了吗?”

  苏晏林顿了顿,道:“李院判初步判断,是霜寒草毒。”

  黎玉书眼眸骤然瞪大,有些不敢置信地:“霜寒草是观赏草木,就连御花园都有种植,毒性并不大,怎么可能?”

  苏晏林没有立刻接话,因他知晓黎玉书并非提问自己,以他的经验和阅历,足够看清此事背后的龃龉。

  黎玉书深吸了一口气:“御前宫侍如今都在麒麟司候审?”

  “是。”

  “传令下去,将所有伺弄宫中花草的宫侍也一并带来,一个一个详查,直到把那个胆大包天的找出来为止!”

  苏晏林得令,俯身行礼,弯下的头颅半天却没有伸直,黎玉书心明眼亮,苏晏林做他部下这么多年,又是个实打实的冰块脸,他难免习得了些从那张古井无波的面孔上读取对方真正想法的技巧。

  “你之前呈上来的文书我看过了。”黎玉书背着手道,“确实,就在场的打斗痕迹来看,不像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能够单独做到的。至于她是否真的是被人劫走,劫走的又是谁,都得先找到人再说。”

  他看向目光低垂的爱徒,欲言又止了片刻,叹了口气道:“不过…倘若最终查出是她所为,无论是否被人胁迫,我们都得按规矩办事。”

  苏晏林沉默许久,端正地拱手,安静地道:“晏林明白。”

  *

  嵇阙收到不远万里从葳陵送来的信札时,正同骆长寄在阮府的月堂外。阮老将军爱妻心切,阮府中多数卧房都同妻子的闺名相关,而这间名为月堂的客房亦是其中之一。

  月堂后方有一间小小庭院,小桥流水布置得甚为雅致,看得出阮风疾颇费了一番心思。

  樊腾和丽娘到哪里都闲不住,然而阮府终究不是他们的地盘,因此他们既不能对花圃下手也不能冲入伙房挥刀,因此这一方窄小庭院便变成了鸪城中的那方高高的扶鸣山顶,几个岁数加起来都比扶鸣试剑的历史还长的武林高手你来我往地展开了较量。

  “所以说,为何非得我来当评审不可?”骆长寄手中随意握着朵墙根底下采来的小花,百无聊赖地在手中翻来覆去地舞。

  游清渠挑眉:“嫌无聊的话,也不是不能让你家安澜君陪你一道。”

  嵇阙正在旁对着藤篮剥栗子,顺手递了一个到骆长寄嘴边,笑道:“你吃,我帮忙看着。”

  骆长寄嘴巴里鼓鼓囊囊,囫囵嚼着栗子道:“这样缺架打,当时我就不该独自上扶鸣山,就该正大光明以漱锋阁的名头报名才是。”

  樊腾闻言从鼻孔里发出了一声响亮的哼,道:“得了吧,那孟霜筠的脸色岂不得跟放了三天的鸡蛋一样臭?”

  骆长寄看着几个大小孩不约而同露出的那副神情只觉好笑,也不再说什么,静静地吃着嵇阙剥给他的栗子,久违地欣赏幽人剑和杀霜刀的对决,心中默默替二人数着招式,等到差不多的时候便及时叫停,为着游清渠的身体着想,可不能任由这几个武痴不管不顾把身子耗空了去。

  游清渠打满一百招后便换上丽娘,好不容易能有正大光明的理由揍樊腾一顿,丽娘似笑非笑地活动了下手腕,朝樊腾抬了抬下巴:“来吧,让你见识见识,我们不用刀兵的就是比你们舞刀弄剑强出一头。”

  “这句名言你说了多少年了怎么还没腻歪?”樊腾道,“分明就是仗着六个人里头只有你是靠拳脚功夫扬名,我告诉你老子要是把刀放下那才是你在劫难逃之日!”

  “唷!你小子如今大话放得简直面不改色心不跳嘛?”丽娘抄着手,“走着瞧!”

  樊腾丢开杀霜刀,二人在静默之中对峙,边境时不时刮来伴着黄沙的劲风拂过,给这场武林中人奉上黄金百两也未必能亲眼得见的二位高手的对决竟带来了些沧桑的味道。

  若非骆长寄知道他们真的只是时不时喜欢正经八百地闹着玩,怕是也要如第一次围观时那般垂首肃穆,随后由于过于认真地记录胜负分析招数被三人当作笑料整整编排了半个月。

  他转头看向身旁神情紧张每一根筋骨都绷得紧实的纪明则和田小思,一时哑然:忘了自己还有两个老实人护卫呢。

  他正想说些什么分散下二人的注意力,身后急促脚步声朝他身侧接踵而来,紧接着响起的便是阮风疾熟悉的嗓音:“阿阙!苏晏林刚从葳陵寄来的信,热乎的,我还没来得及拆便给你送来了!”

  当他迎上骆长寄无波无澜的目光时,似乎已经习惯了二人的形影不离,笑着道:“小念也在啊。我记得你也同晏林有过几面之缘,不妨一道看罢?”

  这惹人厌烦的坦荡和大度倒真是一如从前。骆长寄没吱声,嵇阙拍了拍衣袍上沾上的栗子壳渣,接过阮风疾手中的信,原本只是闲适地半倚在几上,摩挲指间玉戒的动作一顿,腿脚也不由得放正,阮风疾见状,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骆长寄凑过去一目十行地扫了一眼,神色竟也陡然凝重起来,无声地用眼神询问了嵇阙,嵇阙站起身来,唤了声师兄,随后低声地同他说了几句。

  阮风疾眸光转沉,骆长寄注意到他并未有多余动作,只是好像原本还闲散的身体好像顿时抽条绷紧,下颌骨咬得好像能看得见青筋的跳动,但又好像只是同他平常听闻战情时别无二致。

  他一言不发地从嵇阙的手中抽出了那封信,骆长寄觉得他握着信的手指有点奇怪,分明十分稳健,但似乎还是有些用力过度,脆弱的纸张都绷出了折痕。

  “这是苏晏林的揣测?”良久后,他低低地问。

  “不,应当是事实。”嵇阙道,“跟着繁姐的九宿拼死去给他报的消息,不过她还没来得及脱身便被其他的麒麟卫关入狱中。至于信中所言的刺君一事……人还未找到,尚且没有定论。”

  骆长寄插了句话:“无论如何,既然嫣娘娘是被林不栖劫走,那短时间内便性命无虞,我们还有时间。”

  嵇阙点头,拍了拍阮风疾的臂膀:“苏晏林难得要到边境来跑一趟,事不宜迟,若是等林不栖将这一池浑水搅开,事情只会变得更加复杂。”

  三人都很清楚,林不栖此在这个节骨眼上将梅落繁劫走绝非小事,如果他借此干扰他们将于祭祀期开展的偷袭,那后头什么戏都唱不成。

  骆长寄想到了什么,扬声道:“小思,拿纸笔来!”

  田小思欸了一声,嵇阙看着骆长寄飞快就着檐廊坐下,连思索都无便提笔,嵇阙问他:“写什么呢?”

  骆长寄一边在纸上龙飞凤舞,一边头也不抬地道:“臻宁公主如今已算是浅浅打入了皇室内部,此时若不请她相助,更待何时?”

  不知想到了什么,他写字的手一顿:“不过此事定然危险重重,若是苏奉察方便,还得请他从中周旋一二才行。”

  “别怕,他巴不得呢。”

  骆长寄微微皱眉,并不理解嵇阙口中的“巴不得”所指为何,但嵇阙却也没多做解释,靠在房檐顶上的方竹忽地站起,指着府外大声道:“欸,楚统领怎么今日进城了?”

  此时几人心中已有不好预感,暂且将府中众人安抚片刻,便即刻冲向将军府门口,恰巧和策马赶来的楚彷打了个照面。

  楚彷满头满脸的汗,看上去难得狼狈,他刚从马上跃下,便看见自家将军健步如飞地朝他奔来,还没等他报告便劈头盖脸地问:“发生什么事了?!”

  楚彷被他惊得差点没缓过神,待他看到安澜君和骆长寄也从内宅走出时好像明白了什么,急道:“将军,叱风营巡防时在狼行关外截获一行人,自称是大西王的使者,要入都觐见陛下!”

  “放屁!”阮风疾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脏话,“在此之前让他们入都不过是冲着北燕的脸面,谁给他们的胆子,真当自己从此可以在南虞境内来去自如?”

  楚彷道:“属下同众将士亦是如此作想,因而还没等他们入关便同周燮将他们一举擒获,那使者是个软骨头,没怎么揍几下便招了——”

  他一口气说完长长一段话,却不知为何突然犹豫起来,话到嘴边就是开不了口。阮风疾厉声道:“说!“

  豆大汗滴从楚彷额边滑下,他喘了口气,破罐子破摔地道:“他说,大西王愿与南虞和谈,但前提条件是南虞皇帝割爱,将南虞后宫中以美貌闻名的梅氏皇妃赠予大西王!”

  他说完便不敢再去看自家将军的神情,嵇阙瞧着阮风疾的背影,似乎觉察出什么,正想开口,阮风疾眼中血丝仿若要从眼珠子里头暴起,手上捏着的信札皱得稀烂:

  “痴心妄想!”

  作者有话要说:

  之前就说过阮哥有儒将之称,但是我没有因为要刻意保持文雅所以让他讲话很端着,毕竟是从前混过江湖又在军中摸爬滚打几十年的人,讲话是一种不拘小节+沉稳随和的味道,像一壶陈酒。但是有人刻意惹怒他,情况就大大不同了。

  是不是不生气就把阮哥当傻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