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风疾性情温和沉稳,就连行军打仗遇到难题也鲜少大动肝火,有“儒将”之称。别说楚彷和嵇阙,就连相识以来处处看他不顺眼的骆长寄见他此番模样也不由得一怔。

  嵇阙再了解阮风疾不过,一手扶在他肩头,沉声道:“师兄,冷静。林不栖绑架繁姐在先,多半此事也是由他促成,但只要他将繁姐送往朔郯,往后的事,便没那么轻易让他说了算了。”

  阮风疾呼吸仍旧沉重,但眼角的血色似乎稍稍淡两分,骆长寄道:“若是他们真想和谈,条件也不可能只为了嫣娘娘一人,多半就是林不栖和他在朔郯的内应串通一气的挑衅。”

  虽说梅落繁的境地依旧危急,但倘若西境中了林不栖的计策出兵,却会正中朔郯骑兵下怀。梅落繁此时性命无虞,可若打草惊蛇后被林不栖作为人质威胁,那于阮风疾而言才真真是陷入两难之境。

  楚彷忍了半天,这才小心翼翼地问:“那梅…那嫣妃娘娘莫非就是他们此前所提及的…圣女?”

  “多半如此。皇宫并非无人之境,想要闯进去带走皇妃定然是早早便打点好了一切。”骆长寄道,“我不明白的是,这圣女,为何非嫣妃娘娘不可?”

  闯皇宫需要付出的代价非比寻常,往年的祭祀期,这圣女的位置多半是由“红轿”绑来的中原弃妇担任,今年又怎会打上遥远皇宫中的皇妃的主意?

  “也许我们一早便想错了。”嵇阙突然道,“这圣女,原本就特指那一个人。”

  阮风疾喃喃:“阿繁,圣女?怎么会,这不应该……”

  忽地,阮风疾的后脑勺被人轻轻拍了一掌,他怔怔地将手扶在被打的地方,眼中戾气骤然被迷茫替代,看上去竟有几分十六岁莽撞少年的模样。

  游清渠将手背到身后,神情泰然,然而阮风疾却知道,在重逢之后,游清渠看似漫不经心,但从未再如二十年前那般对自己出手随意,动不动就一个脑瓜崩。

  看上去不羁,实则永远拿捏着分寸,这才是幽人剑游清渠。

  “我倒是有一计。”

  阮风疾猛地抬头,正迎上游清渠宽慰中带着怜悯的目光,然而那怜悯稍纵即逝,还没等他察觉,游清渠便转向骆长寄,嗓音不轻不重:

  “从前,你爹娘之所以能独行游历江湖,并不只因他二人性情投契,还因为二人剑法相辅相成,一外放一内敛,收放自如,攻可制敌,守可拒人千里之外。”

  他抄着手来回打量了并肩而立的嵇阙和骆长寄两眼,眼神轻飘飘得像是落不到实处,但话语却掷地有声:“我一直很好奇,你们二人明暗交杂,同舟共济,这样的优势,为何一直放着不用呢?”

  *

  大漠和草原一带的气候向来是变幻无常的。所谓的四季只有在白日里有所区别,譬如夏季的晌午当真酷热难耐,但每每入夜,达勒琳每一次哈气都感觉能结成冰块。

  达勒琳不是没见过冰,虽说草原上十分罕有,但她父亲有时会往萨那恰去打猎,如果她和列拉那日表现得乖巧,那父亲也会带上她们一道,她们也得以坐上父亲心爱的小马驹往南方去。

  父亲虽然带她们上山去,但往往也不准她们拿着武器瞎搅合,更不准离开他一丈之外,不为别的,只因某次父亲忙着同多尼一起围剿一只在天寒地冻中寻觅食物的鹿时,列拉不小心跌进了尚未解冻的冰河。

  要达勒琳来说也是列拉倒霉,正好跌在即将消融的冰面上,要不是父亲发现及时,如今列拉大约早已冻死在山神脚下了。

  为着列拉的意外,母亲整整一周没有同父亲说话,自然也不准父亲带多尼和达勒琳去打猎了。列拉躺在毡房里,达勒琳去看她时只觉她小小的身体怎么能这样肿烫,跟自己分外相似的那张脸红彤彤的,在被褥里半遮半掩显得格外可怜。

  列拉是达勒琳唯一的玩伴,她不在时达勒琳总是分外孤寂,碰巧这半月来母亲也格外地忙碌,甚至没有办法日日在列拉榻前照顾着。

  母亲从前侍奉二王妃,可惜二王妃福薄,很快便回归长生天的怀抱。悦神节将至,达勒琳也自然而然地认为,母亲应当是协助大妃忙碌祭祀之礼等事了。

  大约是萨那恰保佑,列拉昨夜已经没再咳嗽,今晨起来时甚至已经能够下地了。达勒琳高兴之余,也细心地替列拉裹好氅衣,毡房探出两个圆圆的小脑袋左顾右盼,煞是好奇。

  好几日没能下床,列拉碰着风小小地打了个颤,达勒琳则是全然被面前的景象惊艳得两眼冒出星光来。

  五彩的经幡从一座毡房顶端蔓延到另一座,不远处最大也最气派的几座毡房,达勒琳知道那是几位王子王妃所居的毡房,也换上了崭新的衣裳——最好的布匹从头到脚笼盖其上,绣满了代表山神尊贵无匹的“萨那印”。来来往往的王室侍女穿着各色鲜艳衣裙,端着满满一托盘的马奶酒笑意盈盈姿态翩跹,好像一只只飞舞的蛱蝶,从山峦飞来降落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之上。

  达勒琳下意识便想冲出去,同侍女们一起欢快地跳舞,可刚等她迈出半步,母亲眼疾手快地走过来将她按回去。达勒琳抗议道:“列拉已经好了,我们也想同姊姊们一道跳舞去!”

  母亲向来很宠她,她认定自己的请求不会被母亲拒绝,闻言母亲果真犹豫了半晌,松了口:“不要走到太远的地方去。”

  达勒琳欢呼一声,蹦跳了几步挥手便从侍女的托盘里薅了杯马奶酒,趁着母亲不注意,还偷偷给列拉灌了小半口。列拉喝完后咂咂嘴,突然手指着不远处咯咯笑道:“格尔都!”

  达勒琳往她手指的地方望去,毡房下抱着火不思弹得自得其乐的,可不就是格尔都?

  “他往常都住在库沙那边,今次竟也赶回来了,想必是为了祭祀时的礼乐吧!”达勒琳乐不可支,她最喜欢格尔都,格尔都不像她父亲,因从前跟着大王子打仗去,总是端着脸很严肃,格尔都总是笑嘻嘻的,给纥察木弹过琴后,也会抱着列拉在毡房外的满天星斗下,给达勒琳和多尼弹一首西域小调。

  达勒琳跑向格尔都时,格尔都将火不思放下,揉了揉她脑袋,问她:“你阿兄呢?”

  “多尼今年便满十六,是能够上战场的年纪了。阿塔便将他带去了!”达勒琳注意到格尔都身后站着两个人,一个披散着满头小辫,另一个打着赤膊,便好奇地问,“格尔都,他们是谁?”

  格尔都笑道:“是弹霍布孜的人。”

  达勒琳有些踌躇地看了一眼站在左边的小辫少年,他看上去虽并不比自己大几岁,但神色确实令人不安。列拉在旁边小小地哇了一声,达勒琳转头看她:“怎么啦?”

  列拉拍手叫道:“好漂亮的轿子!”

  达勒琳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走,只见自家的毡房外突然出现了一座大红色的花轿,她从未在草原看见过这样华丽繁复的布匹,少女都有爱美之心,达勒琳道:“那是什么?”

  格尔都笑眯眯地:“你阿孃没跟你提?是悦神节的圣女。”

  列拉用糯糯的声音问:“是要当纥察木新妃的圣女吗?”

  达勒琳实在好奇那草原上传说传了许久的圣女究竟是个什么模样,竟也顾不上再同格尔都说话,扯着列拉的衣袖便往花轿跑去。

  打着赤膊神色不虞的男人低声道:“大人——”

  格尔都摇了摇头,凝视着花轿的方向。不止达勒琳和列拉,还有一堆小孩儿乃至王族侍女想看看这传说中的圣女究竟是何等花容月貌。达勒琳母亲正替圣女撩开帘子,后头突然传来一清灵女声:“都围在这里做什么?”

  达勒琳母亲见来人立刻放下帏帘俯首行礼,回头看了几个围观的孩子一眼,朝几个侍女努努嘴,示意让她们将孩子们带出去。

  那女人被花轿遮住身形,达勒琳看不真切,只能隐隐听到她对母亲道:“…送到里头去,莫要让旁人瞧见。”

  母亲答应下来,达勒琳拉着列拉藏到花轿后,听着轿内有悉簌响动,像是绫罗曳地时发出的动静,半晌后,红裙从轿内流淌开来,那圣女没理母亲搀扶的手,独自跃下马车,只留给达勒琳一个高挑纤瘦的侧影。

  达勒琳虽未见着正面,却并不因此懊悔,因为这圣女头顶珠玉,面纱遮着下半张脸,一身红衣包裹得严严实实,近乎啥都看不见,让她觉着一阵扫兴。

  好像有感应似的,那圣女竟偏头往达勒琳所在的位置看过来。达勒琳慌乱之下忘了躲闪,竟就这样同圣女对上了目光。

  那是一双极冷丽妖娆的眼睛,形状并不符合传统美人的杏眼明眸,反而拉得有些狭长,眼角眉梢氤氲着一股冷然的味道,叫人不敢逼视。

  达勒琳同她对视片刻便觉心中发怵,赶紧将头偏过去不敢再看,心中战战地,想着,这就是圣女的眼睛吗。

  看上去怪可怕,可不知怎地,她竟觉得,传说中梵陇神教睥睨四方的圣女,合该便是这种模样。

  作者有话要说:

  有大美女出现!尖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