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宿点头,二人俯身佯装昏迷,但六瑶却不动声色地将身躯挡在距离他们最近的芙蕖视线内,以保九宿能够顺利出逃。

  九宿自然不会浪费她留给自己的大好机会。春华殿的东南角是封的死死的院墙,背后仅有一方葱茏树冠为掩,并无通路,这也是林不栖的弟子并未留人在此处把守的缘由。

  而这死路,如今却成了春华殿唯一的生机。

  九宿给了六瑶一个眼神,六瑶会意,她趁着几人巡逻的视线将将要朝东南方向扫去时,沉沉地往丹田处运足气,张口正要大喊出声,谁料殿内一声瓷器落地而发出的尖利脆响先一步打破了这沉重的静谧。

  六瑶神情骤变,嘴唇颤抖地张合了下,立即看向东南角,发现九宿的身影在那声响动之前已经消失在了树冠之后。

  她悬着的心略略放下,紧接着全副身心都牵挂在了此时的宫殿里头。显然注意到那声响动的并不仅仅是她一个,玉簪先一步从西墙跃下,疾步至殿门前,急切地问:“门主,可有异常?我立刻进来协助!”

  六瑶胸膛上下起伏着,同样心惊胆战地等待着里头地答复,而良久之后,殿内传来一句:“玉簪,你又打算在我眼皮子底下,擅作主张了吗?”

  语气不轻不重,甚至在六瑶耳中听上去算不得多严厉的申斥,却令那名叫玉簪的女人瞬间煞白了一张脸,原本紧扣在门沿的手指也陡然无力地软化:“玉簪不敢。”

  “既然不敢,那还不退下。”

  “是。”

  玉簪低头往后撤退三步,并未多言,再度跃上西墙。

  六瑶惴惴不安,此人对自己的手下也如此不留情面,那对梅落繁呢?她想起那男人看着梅落繁唤她阿嫣时堪称轻柔的语调,但六瑶绝不会真的认为那佛口蛇心的贼寇会轻饶了娘娘,可那人……究竟是谁?!他闯进春华殿,又打算对娘娘怎么样?!

  她越想越不好,拔腿便要往殿前冲,芙蕖眼尖,厉声指着她:“你想做什么?老实些!”

  六瑶回身拔刀,却被另一方从天而降的戎葵拧住后颈狠狠扣到地上,六瑶觉血气翻涌,却又无能为力,只能瞪着一双凸出的眼,拼命张开耳朵试图捕捉殿中人的对话,心中暗暗期盼着:苏奉察,人人都道你是麒麟卫精锐,如今也只有你能来救娘娘一命了!

  春华殿内,梅落繁素来临台习字的桌案呈倾颓之势倒塌在一方,砚台,宣纸以及笔杆尽数混杂其中,自书香墨斋演变成无人看顾的肮脏泥淖,白瓷碎片漾着浓碧茶汤一路流向绣鞋的方向,沾湿了女子银红色的裙角。

  林不栖挑眉看着面前嘴唇颤抖如临大敌的女子,扯开一个不甚愉悦的笑容,不紧不慢地说:“何故这样大的反应?我方才所说,有什么不好吗?”

  梅落繁没有应声,垂眸看向不远处的墨水泥泞,那些她临的字被尽数掩埋于其下,早就成了废纸一堆。她心乱如麻,不由得握紧手中的罗帕,良久后,冷冷道:“我说了,此事我无意参与。”

  林不栖眉毛扬得更高了些:“是么?这可不像你了,阿嫣。我记得你原本,是很懂事的孩子。怎得如今不听兄长的话了?”

  梅落繁听到那个称呼时一激灵,下意识地咬紧牙关,轻嗤一声后道:“我们虽同母所生,但你生在梵陇,我长于中原,几十年未曾相见,你要我听你的话,也不过是拿我的软肋逼迫于我罢了!”

  林不栖用怜悯的眼神将她上下扫了一遍,摇了摇头:“看来,这些年在宫里,你还是没有学乖。”

  “你想我学什么?”梅落繁寒声道,“你让那个叫将离的小姑娘来大殿献舞,又让她那样惨死,不就是在暗示我,我跑不掉,哪怕入了深宫,也无时无刻要听你调遣吗?”

  “阿嫣,我已经给了你比旁人多太多的宽容,你要知道,你方才对我说的话,若换了旁人,怕是早已成了我的刀下鬼。”林不栖的声音依旧轻盈,但吐字时已然掺杂了些许冷意,是他一贯的腔调。

  梅落繁闭了闭眼,开口时语气比方才稍稍缓和了些许,相较方才,竟可称得上是哀求:“罕沙,梵陇已经回不到从前了。你如今回头,兴许还来得及。”

  林不栖走近她几步,梅落繁没躲避,但仍旧往后退了小半步。林不栖并未介怀她的防备,只是伸出一只手,冰冰凉凉地贴在她柔软的脸颊边,力道轻柔,好像要抹去她脸上莫须有的泪痕。

  他道:“你说得没错。”

  他歪过头,眼神里扎根了一团由火苗组成枝丫的树,分明每一点火星都有可能令他自焚成一片火海,但他仍旧骄矜自持地傲立着,好像全然对危险无知无觉,又或者说,他就是危险本身。

  “梵陇确实回不来了。”他轻柔地道,“既然他回不来,那我们兄妹二人便合力创建一个新的国度,让梵陇神教就此重生,让曾经负了我们的人付出他们该有的代价,让阮将军安澜君这样的将才在我们的国度得到重用,不再有君臣离心,我们的族人重享安乐,有甚不好呢?”

  他的话仿佛充满着诱导的魔力,听上去那样诚恳,火苗的枝丫朝梅落繁无声无息地伸展,将她包裹其中,邀请着她加入自己的领地。

  梅落繁平常的反应似乎总是比平常人慢一拍,但这次却缓缓抬起眼,声音里几乎没有情绪地重复了一遍:“安乐?”

  她原本缩在倾侧的木椅边,闻言后却挺直了腰板,像主动凑近火源的一棵柔弱小草,火光映面却又毫无畏惧,她一字一句地:“罕沙,你真的知道邠州守护着的是什么吗?”

  她的面颊泛上红潮,胸膛也起伏了几下:“百姓血流成河,流离失所,男人掳作奴仆,女人沦为娼妓,这就是你口中的天下安乐?”

  林不栖垂眸:“统一和重建,终将付出代价。”

  “是吗?”梅落繁抬起下巴,嘴唇抿紧,重重地道,“没有人活该成为实现你目标的代价。”

  林不栖看她许久,再度展露笑意:“你说的没错。”

  对方的二度肯定并未让梅落繁卸下心防,因为还没等她反应过来,方才还轻柔贴在她脸颊边的手指已然滑到了她脖颈处:“但如果不能够实现目的,你又有什么存在的价值呢?”

  梅落繁仿佛已经知晓他接下来的话,瞳孔骤然一缩,可下一刻林不栖的手指突然收紧,她猝不及防竟一脚踩空,曳地的纱缎撕拉出整条破破烂烂的垂带,有一搭没一搭地摇晃在主人的小腿肚间,而它的主人死命踮起脚尖不让自己身体悬空,双手无力地拖在林不栖的手肘上试图将那恶魔般不留情面的大手往回拽。

  “你我的母亲被视为不贞,你那卑鄙无能的生父却是神教大巫祝唯一的胞弟,大巫祝身死后,他便延续了巫祝一脉最神圣的血脉。”

  林不栖的吐息就在她耳侧,一呼一吸有如她的催命符:“你父亲如今在朔郯苟延残喘,但只要他还活着,你便是梵陇神教最后的圣女。”

  他指间加大了力度,梅落繁脸色由白转青,喉咙口发出断续嘶鸣,有如一只濒死的鹄。林不栖欣赏着妹妹青白的面容,殿外忽然再度传来玉簪的声音,焦急中夹杂着一丝期待:“门主,南虞皇帝到宫门外了,要不要我直接杀了他?”

  林不栖置若罔闻,仍旧用他如游丝般轻柔的嗓音同梅落繁说:“你说你同南虞皇帝夫妻一场,如今阮将军和安澜君重振西境军,朝中上下无不称道,那个曾经为了一时疑虑将安澜君打压进谷底的人,此时会怎么做呢?”

  梅落繁眼珠凸起,意识到了他的弦外之音,拼命发出了更加嘶哑的叫喊,在半空蹬腿试图挣扎离开,林不栖微哂,手指一松,梅落繁瘫倒在地,劫后余生般用手轻抚着脖颈上那两道青紫手印,大喘着气说不出话来。

  林不栖蹲下身,慢慢道:“你手下的侍女武功不错,也是你从玉罗道中带出来的吧?”

  他从袖间推出一把匕首,安稳合进梅落繁掌中:“既然如此,怎样用刀,应该也不用兄长来教了?”

  那不过是嵇晔偶然路过春华殿外的小花园,一时驻足,竟突发奇想让身边的内侍宫女都撤回丹若殿,独自前去寻殿中美人一同赏景。

  然而,在一个时辰过后,宝珠捧着要送往春华殿的盆栽有说有笑地同身边的莲蓬推开殿门时,二人的欢笑声戛然而止。二人目瞪口呆地凝视着一片狼藉的内室,莲蓬眼尖,哆嗦着指向倾倒的桌案边:“姐姐你看,那不是圣上身边的小李子吗?”

  小李子双眸大开无神,额前一缕凝固的血珠,身体四仰八叉地瘫倒在桌前,莲蓬的嗓子抽搐出尖锐的音调,宝珠朝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她提起裙摆小心翼翼地往里头走了两步,目光甚至不敢朝那血流的方向多看,只敢盯着地面。当她的目光扫到墙边被血污沾染的玄色龙袍时,她手中的盆栽也跌到地上裂了个粉碎。

  听见宝珠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莲蓬好奇地探过头看,没过一会儿便吓呆了,跌跌撞撞地冲出宫外,朝着每一个路过的宫侍大声嘶吼:“快来人哪!陛下!陛下遇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