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蓬听出宝珠言语中的暗示,手一抖,差点没将花盆砸碎在地,心中情绪复杂,对美人最终得见天颜有些许微妙的歆羡,又因这山雨欲来的味道感到心悸,只能道:“如今想来,春华殿那位,怕是喜不自胜得要在自个儿宫里头大摆筵席了罢。”

  在两位小宫婢闲言碎语时,她们口中喜不自胜大摆筵席的嫣夫人梅落繁的桌前并无琳琅菜色,只有一布满黑白云子的棋盘,梅落繁一身银红衣裙,正沉眉细细思索着眼前的棋局。

  六瑶见她苦思无果,打趣道:“娘娘再想下去,怕是今日晚膳都用不上,光坐在此处琢磨棋路了。”

  梅落繁有些不好意思地眨了眨眼,悄声道:“再等一会儿。”

  六瑶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从前在玉罗道中,她和九宿便同梅落繁交好,只因那时便觉着她时而聪颖果断,时而又慢吞吞的迟钝个性实在可爱得紧,后来梅落繁在犒军宴上被嵇晔一眼看中,罗夫人便特地选了她和九宿作为梅落繁的陪嫁侍女同她一同入宫。

  如今算起来,竟已在宫中呆满了整整八个年头。

  她颇觉唏嘘,但又觉着,这些年的梅落繁好像始终如一。此事无关容貌,而在于心性。

  她从不因六宫嫔妃对她言语刻薄而挂怀,亦不曾因阴晴不定的君恩而苦闷。她分明从未远离这宫殿半步,但心却好像早已跨越千山万水,沉眠在他乡。

  二人各有心事,竟也无人注意到小宫婢正端着茶果走到她们身边,笑容可掬地道:“娘娘,棋下久了,用点茶罢。”

  她将茶盏从托盘中端出,却没留意那棋盘边工整叠着的一方玉色罗帕,茶盏从帕边打了个滑,茶汤眼看就要尽数倾倒在罗帕之上,小宫女哎唷一声,连忙就要去将那茶盏扶起,谁料到一双素白手竟比她还要再快一步。

  顷刻间,她的视野便被方才还端坐一旁的女子占据,梅落繁手忙脚乱地在茶汤洒下前将罗帕抢救出来,黑白棋盘都被她那急速的动作震了个激灵,侧面的几颗云子丁零当啷地掉落在地,而梅落繁全然不管不顾,只神色焦急地将帕子握在心口处仔细打量。

  六瑶反应过来,站起身便往前看梅落繁的动静,回头劈头盖脸地训斥小丫头:“你怎么回事?瞧瞧把娘娘的手烫成什么样了?!”

  小丫头本就一直不忿六瑶和九宿将梅落繁成日里围得紧紧的,本想趁机讨个好,谁曾想竟惹出这一桩事,打眼过去一看,才发现梅落繁半边手都被热茶烫得红肿,眼圈顷刻便红了,立时便跪下来连连磕头:“是奴婢的错,求娘娘责罚!”

  梅落繁仔细检查了帕子,发现只是边缘处沾染了些许水迹,但并不妨事,终于松了口气,像是全然感觉不到手上的烫伤,只摇了摇头:“无碍,起来罢。”

  六瑶重重叹了口气,见她还是往常那样丝毫不顾及自身,也拿她没办法,只得对小丫头道:“还不快去拿积雪草膏来给娘娘涂?”

  小丫头费劲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内殿跑,六瑶小心翼翼地捧起梅落繁的手,声音里带些嗔怪:“帕子湿了,洗一洗便干净,您何苦用手去挡,皇上这些天常往我们这儿跑,若是他来时看见,那丫头可就没命了。”

  接着她就看着自家娘娘很轻地抿了抿嘴唇,半晌后喃喃一句:“习惯了。”又补了句,“若是皇上来,你们便说,是我自己不小心烫的。”

  六瑶见她眼睛半分没离那罗帕一步,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道:“奴婢知道,这些年,您还是…还是想着那人的。”

  梅落繁眼眸一动,嘴唇张合了下,还没等她答复,小丫头正将烫伤的积雪草膏拿来,踌躇地看了眼六瑶,六瑶朝她抬了抬下巴,允她为梅落繁涂药。

  此时,九宿一脸严肃地大步从殿外走回来,开口道:“娘娘——”

  “欸,等等。”六瑶打断她,“等娘娘涂完药再说。”

  九宿顿了顿,将目光移到梅落繁身上,道:“是邠州来的消息。”

  梅落繁神色骤变,六瑶无奈地扶额叹息,眼睁睁看着她家娘娘用没烫伤的那只手费力地跨过半边桌案往前够,近乎是饿虎扑食地从九宿手中抢过信札,飞速打开后一目十行地浏览,方才紧绷的身体缓缓地放松下来,血液也回流到四肢。

  见梅落繁容色舒展,六瑶便知邠州事态无碍,打趣她道:“娘娘每次看到西境的捷报,一整天心情都会特别好,看来我同九宿今日能偷偷懒了。”

  梅落繁嘘了一声,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方才正擦药的小丫头好奇地问:“娘娘为何会关心捷报?是有亲人在前线打仗么?”

  她是梅落繁升为夫人后才被分配到春华殿的丫鬟,梅落繁平日里绝口不提从前事,她也只记得娘娘进宫时宫里头的人众说纷纭的那点不知真假的传言,都说嫣夫人早早便失了双亲,家中无人照料,得以进宫也算是她的福报。

  梅落繁捻信纸的手指微微一顿,含糊地答:“…从前的恩人。”

  小丫头啊了声,却还是觉得有些想不通,正想壮着胆子刨根问底,却忽闻殿外传来两声咕咚落地的响动,她上药的手不禁颤抖了下。

  梅落繁皱了皱眉,九宿下意识地将手放到腰间刀刃的位置,猛地起身:“奴婢去看看!”

  九宿会武,在玉罗道中也算是数一数二,在宫中几乎难逢敌手,梅落繁神色不明地点了点头,但肩膀仍旧僵硬着没动弹,眼神直直追着九宿的背影而去。

  九宿消失在殿门外不久,便有刀兵铮鸣声穿透宫门,一发不可收拾,小丫头吓得要命,连声喊:“这宫里侍卫莫不是死绝了!怎会有人到我们春华殿闹事?!”

  梅落繁已有不好的预感。哪怕有武臣逼宫,第一个去的也会是离春华殿相反方向的丹若殿,且宫内定然骚动不止,又何至于能让九宿安然无恙地取回消息还未察觉一点异动?!

  能不被察觉地混入皇宫,还如此正大光明地入春华殿擅动刀兵,在她所知所想之中,唯有,唯有……

  六瑶察觉到梅落繁身姿摇摇欲坠,额头冷汗即出,忙扶住她半边身子轻声道:“娘娘莫怕,我这就去帮九宿,娘娘找个地方躲起来,奴婢誓死——”

  她话音未落,梅落繁眉头微皱,目光陡然转冷,提起裙摆不顾侍女的搀扶便要往宫门外跑,六瑶大惊,冲上去便要去拉她,失声道:“娘娘别去,外头危险!”

  梅落繁置若罔闻,不顾一切地便要冲出殿外,六瑶根本无法阻止她前进的步伐,待她喘着气小跑跟上,却见梅落繁险些踩到裙边绫罗,踉跄着停下了脚步,瞳孔微震,愣怔着望向宫门。

  六瑶也随之望去,只见宫门外站着几个人,其中有男有女,有中原柔和姣好的面容,亦可见西域常有的高鼻梁和浅瞳孔。他们不约而同地簇拥着个一身红衣似火的男人,仔细看竟也分辨不出年纪,只觉身形较平常的中原男子更高大,眉目也更为深邃多情,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们时,却丝毫觉不出情意,只剩阴晴不定的冷色。

  九宿一边胳膊软绵绵地塌着,脸颊亦有一道血痕,却仍旧拖着一条腿,坚定不移地横刀挡在梅落繁身前,无声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来人轻飘飘地挑起了眉,却也没作声,只朝身边人抬了抬下巴,他身侧的男女会以,即刻合力将偌大的宫门紧闭。一方春华殿,除却方才被打晕过去的几个侍卫内侍,竟徒留梅落繁和三名侍女同不知何方而来的暴徒对峙。

  六瑶拔刀的手渐渐握紧,却见那暴徒抄着手,慢悠悠地往前踱了几步,正对着梅落繁,眼睛渐渐弯曲了一道弧度:“好久不见啊,阿嫣。”

  梅落繁脸色瞬间煞白,低垂着头不发一语。

  林不栖似乎并不在意她的反馈,闲庭信步地走来,九宿迎面而上将刀锋对准他,他却只是朝她微微一笑,好似双方并非刀剑相向,而是多年不见的老友般,道:

  “我同你们娘娘有些体己话要交代,可否请你们暂且去一旁休息一会儿?”

  还没等九宿和六瑶反应,他身后的玉簪戎葵等人便自发而上,不顾三人的抗议径直将她们压制在地用捆住手脚塞住了嘴巴,一路拖行到殿外的树木旁。

  梅落繁上前一步正要开口,林不栖只漫不经心地将一只手放在她肩头,朝她笑笑,梅落繁活像似被瞬间点了哑穴,无计可施地像一只拴上链条的狗,被林不栖拽进殿中,反手关上了门。

  玉簪,戎葵以及芙蕖几人呈四足鼎立之态把守在春华殿四方,但目光尽数望向殿外,盯梢着不让其他宫侍留意到春华殿的异样。小丫头哑声挣扎扑腾,却被六瑶一个眼神制止了。她同九宿对视一眼,便明了各自心事。

  二人从前皆孤女,自入玉罗道后跌入此等困境的次数不计其数,比如今的遭遇更糟糕的不是没有,因此二人早已培养成了默契。

  九宿在袖间摸索着,一柄小小的防身利刃从皮肤边滑落进手,没过多久便将左手边的麻绳割断,小丫头激动坏了,眼泪都要涌到眼角,可紧接着迎接她的却是后脖颈一阵钝痛,她两眼一翻,紧接着便不省人事。

  “这丫头心思活络,不能留在宫里,找个机会送出去罢。”九宿冷静地评价,随后一边观察着四方守卫的动静,一边将六瑶嘴里的东西取出。

  六瑶吐了口唾沫,恶心得抽了下,随后悄声道:“你轻功比我好,我方才瞧过了,东南角是他们视线的盲区,你从那里溜出去给苏奉察报信,或可替娘娘挣得一线生机!”

  作者有话要说:

  我还真的认真思考了一下,在棋艺方面,阿繁和臻宁到底谁能略胜一筹,但仔细想想大概还是阿繁吧,臻宁是真的没啥天赋,阿繁见了都忍不住怜爱地喂她两招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