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朝歌殿。

  烛点香燃,袅袅轻烟被坠地的明黄色垂帘隔开,是一柱助人安眠的香。颂诚帝壮年时素喜热闹,上了年纪后却格外厌弃嘈杂之声,直言宫侍凑在他身前守着时细细簌簌的动作吵得他耳朵疼。

  因此,御前掌事太监及宫女皆侯在门外,一刻也不敢入睡,原因无他,颂诚帝的身子怎样,无论外界如何众说纷纭,没有人会比这些看似卑贱的宫人们更加清楚。然而,哪怕给他们十个胆子,他们也不敢将颂诚帝病重一事泄露半个字。

  自从陆欣迈入古稀年起,皇后几乎不再随从服侍他起居,因此今日在他身侧的,只是个年纪轻轻的婕妤。她也不知为何在此时醒来,悄声唤来宫女问起时才知时辰尚早,正欲合衣入睡,忽闻身侧的人发出了一声梦呓。

  她原本并未当回事,阖眼后其他的感官却更加明晰了些,因此她能听到陆欣嘴中念叨的声响越发大,但她听不清对方在说些什么,只得攀到他身侧,轻声唤:“陛下,陛下?”

  陆欣并未即刻清醒。他嘴唇微张,眼角的皱纹紧紧贴在一处,好像在梦中经受着什么滔天的痛楚,毫无意识地抖了抖身子,婕妤看到他枕畔的汗渍才不由得慌了神:“来人!来人!”

  太监宫女闻声而来,就在他们连声唤了好几句陛下后,陆欣近乎是鲤鱼打挺地从床榻上跃起,婕妤就在他身侧,因此得以将他目光神情尽收眼底。

  陆欣从梦魇中惊醒,眼中的恐惧和厌憎未曾消逝,甚至紧紧抓着被褥的手指都在发抖,婕妤令太监去倒水,在旁边一下一下地抚着陆欣的背替他顺气:“陛下可是魇住了?”

  陆欣接过太监递来的水,却只饮了一口润了润喉,哑声道:“不。

  “只是梦见了些,令人不悦的人和事罢了。”

  语罢,他竟翻身下床,唬得内侍跪倒在他脚下道:“陛下,您身子尚未大好,太医嘱咐——”

  “你是听太医的,还是听朕的?”

  太监不敢应答,只能眼睁睁看着陆欣接过侍女匆忙递来的外衫披上,走道时可谓毫无章法,但当他一路踱至书房中时,却又突然静默下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朝歌殿中唯一桩匾额,上书八字:复礼终明,天下归仁。

  他足足有半晌没说话,太监当他方才梦魇时的惊惧已消,正欲上前宽慰陆欣两句,可谁知下一刻便被朝天仰倒的案几砸了个趔趄,他甚至不敢揉一揉伤处,便哀哀叫道:“皇上息怒啊!”

  殿中众仆及婕妤都吓得跪成一片,而陆欣却恍若未闻,不顾自己身体尚且虚弱,竟一气儿将书桌上的笔墨纸砚,乃至堆积如山的奏折尽数扫倒在地,裂眦嚼齿,近乎透支了自己的全部力气地大吼:“都给我滚!

  “明明都死了!都死得灰都不剩了,凭甚还要在朕梦中装神弄鬼!滚!都给朕滚出去!”

  掌事太监庾羊一遍又一遍地温声相劝,但陆欣全然都当没有听见,反而是将一个前朝的一口瓶砸碎在他身前。庾羊无法,赶紧将自己的徒弟拉过来,咬牙低声道:“快去昭华宫请姜大姑娘来!不许到处声张,如今能稳住圣上的只有姜大姑娘了!”

  姜照言并不一直留宿宫中,可巧的是今日她在昭华宫替翰林院整理文书,时辰晚了后她也就在昭华宫歇下。小太监上气不接下气地跟她汇报完发生了何事过后,她也一刻不敢耽搁,用最快的速度整装披上外衣赶去朝歌殿。

  待她赶到时,众仆都吓得不知如何是好,因他们眼中素来严正高贵的圣上身着皱巴巴的黄色寝衣,正费力要跨上桌凳,用手去够顶端的匾额,他的模样全没了往日的体面,比起至高无上的君主,更像是个颤颤巍巍一头白发的老疯子。

  姜照言别开掌事太监的搀扶,几步上前跪在碎碎念叨着什么的陆欣身旁,听见陆欣口中不停重复的,只有“玉泉宫”三字时,她心头一沉,缓缓将手放在了陆欣肩头,柔声道:“陛下,是我。”

  陆欣六神无主地重复了两句照言,眼神从惊觉变为呆滞,又好似看到了救星一般,将姜照言的肩膀扭到自己身前,颤声道:“是他回来了,他找到朕了,朕又梦到他了,朕——”

  姜照言自然知道他说的是谁,将时年七十三的皇帝像孩子一般半搂在怀中,轻声安慰道:“怎么会呢,陛下,人死不能复生。”

  “不,不!”陆欣严词否定,“他找不到我,所以他到梦里来找我了!”他突然想到了什么,眼睛一亮,像抓住水中浮木般抓住姜照言的手腕,惊惶地道:

  “快点传令下去去把玉泉宫给烧了,烧了!一朵花,一棵草都不许留!统统烧掉!听到没有!”

  语罢,还未等姜照言回复,陆欣便终于力竭,手中的笔架一松,顷刻昏倒过去。

  “陛下!”

  陆欣被抬到床榻上后一直昏睡不醒,皇后得知后也大半夜地赶到殿中,身后还跟这个面纱遮面的人,姜照言看了一眼,并未多问。

  “这样说来,陛下是因梦魇而惊醒,随后发病的?”皇后将手合在陆欣掌心,轻柔地抚摸着他。她是颂诚帝的结发妻,自他十六岁起便随侍在侧,风风雨雨皆趟过,如今看着陆欣的模样,她既心疼,又悲哀。

  姜照言点头称是。皇后道:“既然如此,本宫身边有一人,或可堪用。”

  姜照言这才重新将目光投向静默站于门边的那个蒙面男人。皇后朝他招了招手,他才缓缓移步至龙床边。皇后虽主六宫,但性情温柔和平,无甚野心,晚年也静心礼佛,宫中还有些内侍背地里给她起了个诨名“大菩萨”。

  “这位是我前阵子去京郊的菩提寺上香时谒见的瞿方士,曾请他来宫中祈福,颇有成效。瞿方士精通风水占卜等事,若是陛下被魇住,不如让他为陛下看诊驱邪?”

  姜照言并不是很信赖所谓占卜之事,但皇后的提议只有皇帝一人有资格予以驳斥。陆欣似乎在皇后来后便有了些意识,朦朦胧胧地睁开一条缝,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轻轻地回握了一下皇后的手。

  皇后朝他露出微弱的笑容,回头对瞿方士道:“你来替陛下看看吧。”

  瞿方士应声,姜照言同他颔首过后,只觉他面容有些眼熟,却也没多言,只让出床边的空位供他施展。在姜照言以及众人的猜测中,所谓方式大约是念念咒或者掏出一颗长生不老丸给陛下服用,然而瞿方士却并未如此。

  恰恰相反,他用两根手指搭上了陆欣的脉搏,凝神静气片刻,并未说什么,先一步放开手。随后他站起身,从身后掏出一柄金色长杖,垂首立于床前,煞有介事地念叨了一会儿,随后抽出符纸,闭眼在上头写写画画一番,再度睁眼时,神色一震。

  皇后对他颇为信赖,忙问道;“如何?”

  瞿方士沉声道:“正如皇后娘娘所推测,恶魂尚且笼罩于宫中。”

  姜照言霍然抬头,皇后看起来更加紧张,而陆欣虽没有力气开口,只有手指动弹了一下,大约是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恶魂久居宫中不肯消散离去,是因那个致其死亡之人频繁来此,每来宫中,恶魂便会因怨气难消作祟。”

  皇后双目圆瞪:“是谁?!”

  瞿方士又对着那张符纸念叨了一会儿,随后对着皇后和皇上一一俯首,道:“草民惭愧,无法算出其名姓,只知此人性属木,阳气旺盛,因而同恶魂属性相冲,自身无碍,却会妨碍他人。”

  陆欣瞳孔一缩。在场其他人一头雾水也就罢了,但他却不可能再装傻充楞。木头,玉泉宫,还有……

  北燕国宗如今的当家人,林不栖,林宗主。

  姜照言沉默片刻,突然开口:“不知是否因快到中元的缘故,近日我听说荒废了许久的旧宅也似有闹鬼传闻。”

  瞿方士颔首:“只知是阆京东边的旧宅,却不知是何人所居,惭愧。”

  陆欣从喉咙深处重重咳了几声,不知想到了什么,摁住皇后的手掌越发用力,皇后见他似乎格外痛苦,将被褥往上掖了掖。陆欣同她对视了一刻,随后终于像下定决心了般开口:“照言。”

  姜照言垂首:“臣在。”

  陆欣闭着眼道:“劳烦你去凤尾山跑一趟,告诉林宗主,近些日子不需他来宫里拜会了。”

  这个惊慌失措的夜晚就在一起对国宗宗主下达的禁令为止。皇后决定留下来陪伴陆欣直到他好转。

  姜照言要赶着去凤尾山传陆欣口谕,但还是在离开朝歌殿前喝令那些收拾残局的宫女太监们到一处,不轻不重地道:“要是我在宫中其他地方听到有关今夜的只言片语……”

  她根本无需加重语气,在场众人便知其中重量。掌事太监跪下磕头,主动替她将剩余的后半句话补全:“我等定会提头来见姑娘。”

  作者有话要说:

  新买了漂亮键盘,结果不知道为啥打两个字就直接给我快速填入了,一来二去整的好火大,时间也就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