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医走前只丢下一张写着“回趟春山外”的字条,除此以外再无其他。然而骆长寄并不担心神医的安危。不止因为相比他自己,他更信赖神医的能耐,还因为从前在漱锋阁时神医也常常十天半个月不着家。

  告别了陆涣后,骆长寄如往常地坐马车回府。他在轿中闭眼假寐,忽闻马车前一阵喧嚷之声,还没等他睁开眼,纪明则便干脆地调转了方向,待远离了背后的吵闹后才对骆长寄高声解释道:

  “阁主,前面有人寻衅滋事,我们换个方向走罢。”

  骆长寄不在意走哪条路回家,因此只是敷衍地应和了一声,随后推开小窗格瞥了眼,马车外的景象在他面前定格了一瞬。他手指顿住,喊了声:“停下。”

  纪明则不明所以,但还是勒住了缰绳让马停下,回头问道:“阁主,何事?”

  五年了,他大笔一挥,分明看来十分寒碜,当年却被丽娘宝贝似的挂在匾额上的“泼香楼”招牌已经被人撤下,如今这座漂亮的正店更名为了“吉祥楼”,而楼前阶梯下那个本应坐着穿破烂白袍安然入睡的神医的小摊位更是早已不见踪影。

  骆长寄久久不语,突然俯身掀开帷帘探出身来。纪明则眼睁睁看着自家阁主跃下马车,抬头吩咐道:“我一个人走走,你先回去吧。”随后便头也不回地朝吉祥楼的方向走去。

  纪明则哪敢真的放任骆长寄一个人在外面走,再懈怠的护卫也不至于如此,他思索片刻后,还是悄悄地将马车挪去了一处安静的小巷,而他则站在围墙后,透过数个小摊贩以及刚出锅的糕点包子上空的白烟,目光落在骆长寄身上。

  方才未曾注意到,但屠户的肉铺摊子居然摇身一变成了个糕点摊儿,叫卖的人也从五大三粗的屠户变成了一个瘦小的姑娘,扎着两个小鬏,眼巴巴地看着停留在自己面前的骆长寄,巴望着他能买点什么回去。

  骆长寄买了两个刚出锅的绿豆糕,小姑娘催促他热腾腾的时候最好吃,他才慢吞吞地取出一个咬了一口。

  “好吃吗?”小姑娘眨巴眨巴大眼睛期待地看他。

  骆长寄抿了一口细腻的绿豆沙,几乎入口即化。他想了想,道:“再来五个。”

  反正家里有小孩,不怕吃不完。

  他独自在泼香楼前站了许久,到底还是引起了些行人的侧目。

  物是人非,真正的泼香楼扎根于谒云小镇,如今自己面前的不过是旧地长出的新房,着实没有什么可供怀念的。

  思及至此,他转身欲走,身后却传来一声上气不接下气的喊声:“小哥,等等!”

  骆长寄回过头,却并未对上来人的视线。对方似乎着实疲累,弯着腰手撑着膝盖把气喘匀后,抬起头时眼中尽是欢欣:“你是…小念吧?”

  骆长寄盯着他的脸回忆了片刻,迟疑地道:“三青?”

  名唤三青的青年笑眯眯地欸了一声。他一双细缝眼本就不大,笑起来时更是什么也看不见了。骆长寄记得他,是因他亦曾在丽娘的泼香楼中当过跑堂,比骆长寄大不了几岁,为人厚道老实,丽娘曾试图将他挖回谒云却没能成功,只能遗憾作罢。

  “对不住啊,之前老听老板娘小念小念地喊,我都不知道你大名叫啥……”

  骆长寄道:“无事,就这样叫吧。”他抬眼看了看吉祥楼的牌匾,“你如今在这儿帮工?”

  三青点头:“是啊,你别看我们掌柜品味比不上丽娘,但酒菜可是一点儿不输,你可要来上一点儿?”

  骆长寄道:“不必,今日只是恰巧路过。”

  “可说呢,昨天神医来时捎带了壶我们的酒回去,还说要比较下能不能及得上‘念春山’——”

  “等等?”骆长寄眼睛睁大了些,“昨天神医来过?”

  三青有些迷茫:“对啊,就是昨天半下午的时候,他也是过来跟我唠了几句嗑就走了,怎得了?他如今没同你在一处吗?”

  如今半月过去,神医既早从春山外回来,为何却始终没有回府?

  沉吟片刻,骆长寄问道:“他往哪边去了?”

  三青指了指酒楼后头的巷子:“大概那个方向吧,但那头都是些荒废的旧宅,我其实也没太看清,指不定他老人家只是走御街回去了。”

  骆长寄谢过三青,匆忙走下长阶,穿过摊贩,在拐弯进巷子时感觉到有些许违和,在原地站定后,不阴不阳地:“还没走?”

  纪明则着实没想到自己藏到这个地步都还能被骆长寄感知到,干笑一声,翻身从树干上跃下,随意拨了拨发间的树叶,老实地叫了声:“阁主。”

  骆长寄倒也没计较,回身确认马已经安全拴好过后,便径直往巷子里头走去。纪明则也颇为识趣,隔着三步远在后头跟着。

  这是一条四拐八弯的陋巷。通过老旧的院墙以及枯萎的老树,以及这通达的地形,骆长寄依稀能够感知到,至少十年前,这条巷子也曾有过自己的辉煌和富丽。虽说他对风水之道比略知一二还要少些,但就巷道的景致而言,非大户人家不可置宅。

  游清渠相较于他,对风水五行可谓精通。他又是为何会走进这条巷子呢?

  巷道越走越偏僻,逐渐到了渺无人烟的地步,只有零星几个乞丐在此驻扎,看见骆长寄走近时,还有些畏惧地咂了咂嘴,不太有气势地朝他喊道:“滚出去,这儿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骆长寄凝目看着那名乞丐。这老头本就无甚底气,被他长久凝视过后更是矮了一头,嘟嘟囔囔地坐了回去。

  如此空旷的街巷,为何就连无处容身的乞丐都鲜有扎堆?

  他抬头一看,发现自己已不知不觉间走到了巷子尽头。

  破败颓垣,枯草成群。两只寒鸦蹲踞在房顶咿呀叫了两声,似是觉得无趣,竟也展翅高飞离去。

  这是一座真正的旧宅。相比起在南虞时临时挪给臻宁居住的公主府那稍稍打理便可成形的宅院,这座大宅不仅年久失修,而且多年无人踏足,就连大门上两个金质的把手都落了一层厚厚的灰。然而那把手如今已不能被称之为把手,徒留两个从中间被掰断的裂痕,怏怏地躺在木门上,再无气力继续守护这座宅门。

  单看这金质把手的落魄下场,骆长寄可以想见,宅院里头但凡还能有一星半点儿能卖去换钱的玩意儿,都应早就被搜刮干净了。

  牌匾亦被撤下,这座气势恢宏的府邸,终究不知曾归属何家。

  纪明则到小道口的乞丐那边打听了一圈,悄声对骆长寄交代道:“这些乞丐大约是七天前搬来的,似乎这一带很不吉利,哪怕是乞丐都退避三舍,除非无处容身,根本不会到这里来搭窝。”

  “为何?”

  纪明则道:“他们说,此处夜间时常闹鬼,有人曾经目睹过,保真。”

  他掂量着骆长寄毫无变化的神情,试探道:“您看这……”

  骆长寄嘴角弯起讥讽的笑意,道:“是么。

  “那就让我们看看,此地究竟有何神奇之处,能让人千方百计试图使其免于踏足吧。”

  语罢,他毫无胆怯地迈过了破败的门槛,径直朝院中走去。

  纪明则笑了笑。身为前捕头,什么神神鬼鬼的大宅小院他没去过,又怎会惧怕于此,因此他也并未迟疑,启步跟上。

  然而,这所宅院除了比先前那些大出不少以外,似乎还有些隐隐的违和,但纪明则又说不上来具体是何处令他觉着奇怪。

  正门都荒颓至此,内宅自然不遑多让。每一处匾额都被人尽数拆除,似乎生怕有人走进宅中会发现一丝一毫曾居于此处的人的行迹。

  纪明则摸了摸门前的承重柱,道:“这里被人烧过,除了这些挪不掉的东西,其他能烧干净的,都被火带走了。”

  骆长寄不置可否,心中越发起疑。这样偌大的宅院,所居者非富即贵,哪怕一朝落入泥淖,宅院也理应被户部收回以作他用才是。究竟是什么样的理由,能让满朝文武包括颂诚帝本人,宁可将其抛弃于陋巷,也要彻底抹杀它的所有痕迹?

  他想得太入神,没留意险些在门槛上绊一跤。纪明则立刻上前扶住他的胳膊:“阁主小心。”

  骆长寄却并未立刻起身,他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事,又聚精会神地在门槛边上注视着什么,半晌后,他掏出绢帕,将那处厚厚的灰尘揩净了。

  纪明则亦十分好奇,凑过去看,只见距离门槛大约六尺高的地方划有一道不轻不重的凹痕,上面的字迹斑驳,但倘若凑近仔细看,仍旧能够辨别那两个端正的小楷:

  “大哥。”骆长寄轻声念。

  纪明则又一路朝下看,在三尺高的地方又发现了什么,他没骆长寄那么多讲究,直接用衣袖揩了揩灰。相比起上头那两个端正的字迹,这两个小字看上去歪歪斜斜,落笔者像是刚学会如何写字,由于太过难看,纪明则竟无从辨认。

  骆长寄伸出手指,在那两个字上按了按。半晌后,轻声道:

  “阿晚。”

  纪明则发现他的神色陡然沉重了几分,问道:“阁主,您可是有何发现?”

  骆长寄垂眸不语,半晌后竟喃喃了一句:“我不知道。”

  他在纪明则印象中永远是一副少年老成运筹帷幄的模样,从未如此直白地表现出心中迷茫。他开口时,嗓音甚至有些不稳,似乎他自己也察觉到,因此声音更低了些,道:

  “若我没猜错,此处应当就是顾宅。”

  纪明则聪慧,无需多提点便立刻反应过来:“定远侯顾泓?顾宅?”

  “除了他,又有谁会被当今圣上讳莫如深,就连家宅都要一把火烧个精光,徒留一个空芯在此地,被往来人群认作鬼宅?”骆长寄慢慢道。

  纪明则道:“既然如此,莫非神医就是在找它?”

  骆长寄并未马上回答。有个答案似乎就梗在喉头呼之欲出,然而他的情感却将其压制下去,不愿认可其为真相。

  如果神医在侧,他定会抓住他的袍角,哑声问出这句话,哪怕他心中已有轮廓:

  “顾宅的阿晚,和你们口中那个,嬉笑怒骂鲜衣怒马的戚惊晚,是同一个人吗?”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今天白天有事出门了没及时更新,以后应该还是固定下午三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