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暑气来得格外早,自四月下旬起便有热浪来袭。这一股热浪翻过京郊的苔山,当仁不让地落户于京郊菩提寺以及周边的一圈私人庄子里头。阆京不似葳陵,暑月时分的热浪并不直冲人脸颊而来,却是以将人裹在其中的方式,憋得人几近气绝。

  时年还没有到一年中最闷热的时候,哪怕是皇室也不会这样早启用冰鉴,更遑论下头的人,只能尽可能将身上的衣服脱到最少然后硬挺着。

  耶惹齐烦躁地揉了把脑袋上的辫子。虽说他们朔郯上下乃至王子都格外喜爱这个发型,但为了尽可能不让别人发现自己来自异域,早已跟着哥哥们换成了中原的发式。

  不过,如今在自个儿庄子里头倒是不用守着那些规矩了。

  庄子虽然挺大,却还没有奢侈到一人坐拥整间房的程度,因此耶惹齐和几个哥哥挤在一处,几个大男人躺在一起到底逼仄些,但如今他还有哥哥们各自双眼无神地蹲在墙角,竟是没再对中原这纸糊似的房屋有何异议。

  胡达从兜里头取出上次去集市上买的烟草。他不会吸烟,因此只是嚼着提神。耶惹齐见了同他道:“胡达哥,分我一片。”

  胡达给了他。如他们这般的杀手朝不保夕,过不习惯平静日子,一旦闲下来就好像丢了魂,总想给自己找些事情做。

  但是在黑森为他们传达上头下一步指令前,他们所有人都不被允许离开,这是给杀手的命令。

  当黑森走进房间时,耶惹齐嘴里的烟草都掉下来,眼睛一亮,嗖地一下冲到他面前去,黑森显然知道他在想什么,简洁地道:“没有消息。”

  只四个字就把耶惹齐彻底打蔫儿了,胡达把烟草小袋重重往桌上一放,拉下脸来道:“听说他被北燕皇帝囚禁了,是真的吗?”

  黑森摇了摇头:“北燕皇帝迷信于方士之言,这段时间里不允许他入宫觐见了。”

  胡达从鼻子里发出一声不屑的哼声:“如此无能,怎堪配为我主!”

  “胡达!”黑森警告地道。

  “我说得有什么不对?”胡达往常并不会像今日这般口不择言,然而他着实在京郊被关了有些日子,上一次出任务还是负责暗杀漱锋阁阁主,胳膊上被拉了好大一条口子,至今未痊愈。他心心念念要报仇雪恨,可林不栖怎样都不肯给他们再度出手的机会。

  “黑森,我知你对他忠诚,是因为你对橐吾大人忠诚,可你看看他又是怎样对我们的!狡诈的梵陇余孽,要我对他俯首称臣,已是他的造化,还敢对我如此不敬,我要——”

  黑森毫不留情地冲着他的下巴给了他一拳,揍得胡达趔趄几步往后,抹了一把流出来的鼻血,却并不拿手绢擦掉,反而嗤笑地看他:“你要我住嘴也没有用!我胡达已经给够了他情面,就连那劳什子花都往身上纹了!

  “不管如何,只要七日过后,我等不到消息,我就立刻离开,这破烂中原,我是呆够了!”

  耶惹齐正想帮着黑森劝冲动的胡达几句,却忽闻窗外有异动,大声道:“谁!”

  窗外人闪身出现时,横在他面前的赫然是三把冷冰冰的巨刀。来人带着兜帽看不清面容,只有一双窄窄的眼睛露出,能看出是中原人士。面对三人的横眉冷对,他竟发出一声轻笑,随后用不高不低的声音道:

  “别紧张。只是几句话的功夫而已。

  “如果可以,诸位不妨,同我做个小小的交易?”

  *

  “陆骞?”

  林不栖漫不经心地将眼睛对向方才擦拭过的青铜酒樽,听到弟子赶来汇报的消息时,笑了一声。

  这已经是颂诚帝给国宗下达禁令的第五日。当林不栖面见姜照言得知此事后,并没有什么特殊反应,只是挑了挑眉,颇恭敬地将姜照言送走。当弟子询问他该如何是好时,林不栖道:“这一局是我输,但下次可就不一定了。”

  弟子十分仰慕,认定宗主从来都不是输不起的人,大度从容不愧是绝芳门的独一无二的领导者。

  “宗主选择了梁王,翕亲王不在了,若论皇上子嗣中,大约也只有翊王还有几分本事,如此看来,这骆念选择他,也实属正常。”弟子道。

  “是正常。”林不栖认可了他的判断,随后弯起嘴角,“我惊讶的是…陆骞这样性情的人,竟会接纳他作为幕僚。

  “他们应该很是合不来才对。”

  “宗主所言极是。据我们所知,骆念三不五时就同梁王殿下同进同出,跟陆骞见面的机会少得连一只手都数的过来。”

  “那是他做的障眼法。”林不栖一只手靠在案几上,懒懒地揪起一绺头发放在指间玩弄,“为的就是将我的目光从陆骞身上移开。”

  随后他冷冷吐出两个字:“可笑。”

  弟子附和:“那骆念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同谁打擂台,妄图用这样的雕虫小技迷惑宗主,委实愚蠢。”

  林不栖道:“罢了。任他演戏吧。”他仰躺在几上,“还没等到时机,我便不会随意出手。如今天热,去做些冰饮分给下头的人,解解夏乏吧。”

  国宗的消息确实灵敏。骆长寄根本无需日日到梁王府上拜访,陆涣就会频频将拜帖递到他府上。趁着天气还没立刻热起来,他还特意邀骆长寄前往他的别院去踏青。

  早春时的花草还未完全从冰雪中缓过劲来,因此盛开的只有小小花蕾,然而到了暮春初夏,所有未曾绽放的花都在此时热热闹闹地开了个尽兴。陆涣令侍从都退居三丈远,熟练地给骆长寄介绍此地的花卉奇草:

  “我挑中此处别院,正是看中了此处这一排玉兰,春夏时色若白云美若仙。此等美景我可不好独赏,因此特邀先生同我一道,先生觉得如何?”

  骆长寄今日亦着一身荼白,闻言应道:“确然是绝佳胜景。”

  陆涣笑道:“如此佳景却只能同本王这个大男人一道共赏,长寄兄可觉得憋屈?”

  骆长寄道:“在下还不至于如此忘本。若是没有殿下,在下还欣赏不到如此美景,又怎会惋惜?”

  陆涣眸光闪了闪,回身拂袖,故作轻松地道:“也是,长寄兄这般人物,定然眼高于顶,定是只有绝世的女子才能堪配了。”

  “折煞了。”骆长寄用寻常的口气道,“我若有意中人,自当绝世,只不过并非女子。”

  扑通一声,陆涣手中端着的小杯盏碎了地。骆长寄回头,有些莫名地看着陆涣神色迷离地要伸手触地,遂道,“殿下不必捡,让下人收拾就好。”

  听了这话,陆涣才算缓过劲来,将出离到有些许冒犯的眼神敛回眼眶,说道:“是本王失礼了。”

  “长寄兄别误会,本王可并非迂腐之辈。”他又欲盖弥彰地道,“既然如此,在长寄兄眼中,何人可称绝世?盛世明君?天下共主?”

  骆长寄挑了挑眉,随意地道:“若只有那样才能叫绝世,岂不无趣?

  “在下看来,绝世者并不只诞生于官道。在下欣赏的是能看清自我,读懂所思所想并一以贯之的人。至于此人所谋何职,并没有那么要紧。

  “在下虽常年隐居深山,却并不只欣赏于闲云野鹤不问世事之人。交友只论投缘,伴侣听从心意。”

  他抬头时看见陆涣有些失神的表情,又补了一句:“不过,在下所言,只因在下孑然一身,并未背负重重枷锁,同这世上其他人相较,不可同日而语。殿下就当我是说笑吧,不必放在心中。”

  他说着不必放在心中,但陆涣显然是已经将他的话听了进去。骆长寄抬起头,恰好伸出手来捉住一枚玉兰花瓣,浅紫根茎使其多了几分别样雅致。陆涣看着他的模样,心中一动,目光慢吞吞地从他面庞一路滑到他窄瘦的腰间,似乎想做些什么,但最终什么都没做。

  而就在这时,骆长寄神色一凝,厉声道:“何人擅闯?”

  一伙黑衣人就这样在春意浓浓的庭院中不合时宜地闪现,他们不理睬骆长寄的质问,拔刀朝他们冲来,方才隔着三丈远的梁王府侍从都吓了一跳,连跑带撵地奔到陆涣身侧将他避在身后,高声道:“保卫殿下!”

  骆长寄没有拔剑,反而是纪明则飞快地闪身出现,带着一个还没他肩膀高的田小思,道:“阁主,这次便让小思练练手吧!”

  下一刻,他二人携剑朝对面刺去,刀剑铮鸣不绝,骆长寄走到了惊魂未定的陆涣身边,问道:“殿下还好吗?”

  陆涣喘了口气道:“无事。这帮人是……?”

  骆长寄道:“殿下近日是否得罪了什么人?”

  得罪?如今与他分庭抗礼的翕亲王说不定早就在奈何桥要孟婆汤了,又有谁敢光天化日之下行刺于如今权势滔天的梁王殿下,未来的储君?

  “若不是报复,想是有人想靠刺杀令殿下警醒吧。”骆长寄凝视着黑衣人的方向,点了一句。

  警醒?

  陆涣如遭雷殛。近日林不栖才被父皇下令远离宫闱,莫非是他?

  不,他摇头否定了自己的念头。林不栖同他虽关系平平,但二人向来在朝中同仇敌忾。莫非是因如今失了翕亲王,那林不栖竟当真不想再同自己连结在一处,想要另起门户了?

  就他对林不栖的了解,对方对扶持皇子上位本就兴趣寥寥,不可能如今突然抛下他倒戈陆骞,既然如此……难道他瞄准的,也是那把龙椅吗?

  快到暑月的天气,陆涣竟好似刚从沉水中浮起,生生打了个寒噤。

  作者有话要说:

  念宝:没错,我确实是给。

  陆涣:?!他是在暗示我吗是吗是吗是吗!(并不)

  天!我这几章的数字怎么写得乱七八糟!狗梅纳塞狗梅纳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