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阙不易察觉地眯了眯眼睛。被纪明则和田小思一边一个拖着的周燮好像再懒得同田小思打嘴皮仗,左顾右盼一番后,终于看见了不动声色坐在桌旁的嵇阙。

  他如遇救星地高声叫道:“主子,主子!你可来了!你瞧瞧,这俩人杵这儿跟门神似地就是不放我进去——”

  到了这个地步,纪明则差不多也明白此人虽看上去有些贼眉鼠眼,但确实是安澜君的属下。他犹豫地瞥了安澜君一眼,拽着周燮胳膊的手不由得松了松。

  嵇阙尚未开口,骆长寄冷冷地道:“纪明则。”

  纪明则忙道:“属下在。”

  “外来无关人员意图闯入,该怎么做,难道还要我教你吗?”骆长寄倚靠在几上,看也没看周燮一眼,似笑非笑地道。

  纪明则又偷偷看了安澜君一眼,但嵇阙却自始至终没什么表示,他只得硬着头皮答应:“是。”

  田小思看周燮第一眼便觉着他比嵇阙还要令他不顺眼,有机会对这么一大只的成年男人颐指气使,他兴奋至极:“我明白了,纪大哥,我们把他捆起来扔到柴房里去吧!”

  “喂!你们想干什么!你们再说一遍!臭小子我跟你无冤无仇你们要不要脸啊!——”

  周燮的声音响彻整个庭院,就连平时负责洒扫做饭的下人都停下脚步,兴趣盎然地指着他边偷笑边跟同伴私语。

  偌大的静寂后,骆长寄站起身,目不斜视地径直走下檐廊。

  纪明则抓着周燮,放也不是关也不是。凭借着他常年同上级相处的经验,也能猜出来骆长寄不过是一时气话。

  但这人虽并非擅闯的土贼,看上去也不怎么老实。若是在府中乱窜被阁主抓到,那结果势必会比关柴房惨烈一点。

  骆长寄发怒时是何等情形,纪明则可不想再体验一遍。

  他正欲将窜上窜下的田小思摁到一旁,余光中却看见安澜君跨出茶寮的门槛,朝自己走来,瞥了受气包似的周燮一眼,叹了口气道:

  “劳驾,这人我认识,就不必关柴房了,将他带去空置的院子吧。”

  纪明则心中松了口气,讪讪地:“那…阁主那边…”

  嵇阙无奈地笑了一下,朝他嘘了一声,转过身疾步朝骆长寄离去的方向追了过去。

  骆长寄的院子同他在漱锋阁的卧房格局大致相同,院中茵茵翠竹半掩木门,骆长寄的衣摆隐隐绰绰地从房门中透出来。

  单从这一点来看,似乎还没有气到拒绝沟通的地步。

  然而,半刻钟过去,待嵇阙发现骆长寄膝盖上放着的书本半天也没有翻一页时,他才意识到了什么。他推门走进去,坐在榻边的竹节椅上,同骆长寄沉默地对峙。

  似乎无法忍受嵇阙长久的注视,骆长寄终于将目光移开书本,平平静静地问道:“你什么时候走?”

  嵇阙心头一沉。在阮风疾寄来信件以及周燮的到来之后,骆长寄果不其然猜到了。他也没再隐瞒,坦白道:“原定是明天。”

  骆长寄闻言眼睫十分缓慢地眨了两下,嗯了一声:“所以今天周燮才赶到替你收拾行囊。”

  嵇阙:“小念,我——”

  “朔郯人在北燕遍布眼线,军中更有硕鼠,你回去处理,自然在情理之中。”

  说这句话时,骆长寄始终心不在焉地折叠怀中的一件短衣,好像对袖口的褶皱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甚至不肯抬头看嵇阙一眼。

  嵇阙看他良久,沉声道:“你就没有别的想和我说了吗?”

  “嗯?”骆长寄将怀中短衣放到一旁,又背过身打开衣橱,半个身子都掩映进了衣橱的晦暗光线里,“神医过两日想必也要到了,虽然你们大概率是碰不上,他要是顺路给你捎上什么东西,我会再派人带去给你的。”

  他这话头岔得实在不算高明。游清渠时至今日还看嵇阙不爽,能给嵇阙带东西才是奇也怪哉,于是又找补了一句:“我大概会有很长一段时间继续呆在阆京,不常往边境跑,你有要紧之事还是用那只聪明些的鸽子传书更好。”

  骆长寄能感觉到嵇阙站在门边,似乎还想要说些什么,但并未说出口。

  他站在原地,心头涌起一股交糅着逃避和期待两种背道而驰的情绪,复杂难言。直到嵇阙的声音响起:“晚些再说吧。”

  嵇阙的脚步声很轻,但骆长寄全神贯注地放在他渐行渐远的声音中,竟跟震耳欲聋的噪音一样让他心头烦躁,却别无他法。

  骆长寄回过身,长袍不经意间扫到茶桌,平日里最喜爱的一只茶器竟就这样被衣料捎带着啪地一声碎在地上。满地锋利的白瓷片,他看了一会儿,竟鬼使神差地蹲下身,捡起一枚放在手中。

  若不是自己正好撞上了周燮前来,嵇阙打算怎么做?微微笑着告退,承诺在自己军务繁忙的空隙抽个两三日的时间来阆京看他一眼,然后再度抽身离开吗?

  如果他就这样把白瓷片握在手中划出口子,嵇阙肯定心疼得要命,说不定还要难得一见地给他脸色瞧。可是他这般作践自己,嵇阙就会抛下自己的责任每日在他跟前嘘寒问暖吗?

  他有些自嘲地想,骆念,你想什么呢?

  骆长寄推开门时险些将院中的下人吓一跳。他并未说什么,只是面无表情地让他们不要呆在院中,放他一个人清净一晚。关上门后,骆长寄回身从衣柜中掏出他在吴邶时买下的十几壶“断愁肠”。

  这些酒本来是他听嵇阙说想喝才托人去买来想跟他共饮的,既然现在用不着了,那还不如喝了干净。

  思及至此,他闭着眼睛跟喝水似的,一口气往嘴里灌下了一整壶“断愁肠”。

  像这般牛饮地灌了三壶以后,骆长寄觉得有点撑,就先闭着眼睛躺倒歇了歇。

  他没觉着这酒有多好喝,好像跟喝水区别也不大,反而让他觉得思绪更加集中了些。

  嵇阙和自己都有各自要完成的事情,不可能一辈子同对方捆绑在一处,这个道理没有人比骆长寄更清楚。

  嵇阙一旦回到邠州,等待他的便是长久的驻守,数不尽的边境乱象,以及无数双试图挑他错处的眼睛。而自己则需留在阆京查清国宗的来龙去脉以及父母的死因,兴许自己写去的信就会像楼虢大战时那样石沉大海。

  等他们各自完成了自己的使命,骆长寄和嵇衍之的人生就好像曾经相聚又最终散开的浮萍,被横在中间奔流不息的河流运送到属于各自的领域。他大约会回到漱锋阁主持大局,而嵇阙则继续镇守狼行关。兴许在某个凝霜的秋夜,嵇阙会想起远方有个曾经十分疼爱的小徒弟。

  留给他和嵇阙将他二人之间一切朦胧暧昧说开的时间实在太少。在葳陵时,他和嵇阙每日疲于奔命,根本无暇顾及。等出了葳陵之后,他一颗心又为战场上出生入死的嵇阙担忧而占据。

  就在嵇阙将要离开的十二个时辰前,他将会离开的事实才提醒了骆长寄。

  嵇阙是西境叱风营的统帅,并非男人房中侍奉在前的贤内助。他不会也不能随时陪伴在骆长寄左右。

  他意识到这点太晚,又窝囊至此,就算让他到嵇阙院子外头站上整整一夜,有些话他大约还是说不出口。

  他想问嵇阙的是,他究竟是用怎样的一种方式在意他的?像远隔千里依旧记挂阮风疾的安危,像周燮口出狂言惹出祸事依旧替对方兜底,还是像男人在意自己的心上人那样在意自己的呢?

  从抚川那个着了魔般的夜晚,亦或者很久之前,他就已经看透了自己的心。无论何等无奈挫败,他最终在镜子面前映照出的就是这样一个人,无趣,淡漠,没有正常意识,没有忠君之心,发怒时更是口不择言。

  但不会有人不喜欢嵇阙。他有远胜诸色的面容,似笑非笑地敛目看人时,会让骆长寄无缘无故地想到“风情”二字,好像唯有这两个字能形容出他身上那让人移不开眼,靠近便会轻易陷身的魅力。

  骆长寄相信嵇阙最终能够名流青史,如果后人能够透过厚重史书上轻飘飘的墨字看到如今的嵇衍之,就会知道,战火纷飞的王朝中,他代表着这个朝代最瑰丽的一面。

  而骆长寄只不过是为嵇阙前仆后继的无数人中,相对幸运的一个。他思及至此,转头看进镜中的自己。说他懦弱也好,无能也罢,兴许自己于嵇阙,也就是寒冷秋夜中窜入脑海的一缕念想。

  骆长寄喝到不知第几壶时,觉得自己头脑前所未有的清明。他平日里其实很少喝酒,更不要说这样喝的这样多。但似乎自己酒量还算不错,人也尚还稳当,不像屠户一喝醉就耍酒疯。

  就现在的状态,他明天一定可以体体面面地跟嵇阙告别,关了周燮一晚上柴房也算是满足了自己的私心泄愤,着实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了。这样想来,骆长寄竟然觉得酒可真是个好东西,怪不得嵇阙这么爱喝,喝了酒以后,很多事都想开了许多。

  这时他看见檐廊下模模糊糊立了个人影,他努力抬起眼皮去瞅,却看不真切,只有恍惚的声音传过来,很严肃地喊他的大名:“骆念。”

  骆长寄沉着地想,大约是有人来找他谈事,说不定是神医到家了,无论如何,自己理应起身迎接才是。

  然而他努力了好半天,没能站起来。

  外面的人似乎没什么耐心,一把将下人临走前给他贴心放下的纱帘掀开了。

  嵇阙原本是想等到晚些再来找他,但骆长寄无声无息地一点动静也无,他在走廊上听见下人们偷偷议论说公子已经把自己关在房中半个下午了谁也不让进,本就悬在半空的心又往下沉了沉,刻不容缓地朝骆长寄院中奔去。

  当掀开纱帘时嗅到扑面而来的浓重刺鼻的酒气时,他一时间甚至没有反应过来。毕竟骆长寄第一次喝酒便对酒表现出了反感,葳陵再遇时他似乎也对独酌月的佳酿视若无睹。

  骆长寄生性好洁,从起居到贴身衣物无一不是打理的干干净净,可此时的他仅着一件寻常白袍,平常束缚得严严实实的衣领和腰带松垮得像是一扯就掉,而骆长寄本人就坐在扔得乱七八糟的酒壶中间,眼神氤氲,汪着自己从未见过的朦胧水气,眼神似迷茫又似肃然。

  嵇阙还没来得及说话,骆长寄倒是先开口了。

  他讲话慢腾腾的,听上去似乎有些不聪明:“阁下,尊姓大名?”

  自己距离他不过几步之遥,骆长寄就已经认不出来他了。嵇阙没想到骆长寄会醉成这样,深吸了一口气忍住训话的冲动,蹲下身,几乎是咬着牙问他:“你喝了多少酒?自己什么量心里都没数吗?

  “要是我今天不来找你,你是不是就打算在这里吹着冷风躺一宿?”

  骆长寄听完以后倒像是有些反应了,很慢地抬起头,静静地盯着他看,答非所问地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阁下,尊姓大名?”

  嵇阙似是觉得荒唐,嗤了一声,道:“嵇阙,嵇衍之,听见了吗?还认得吗?”

  骆长寄听到这个名字时竟皱了皱眉,很费劲地想要说话,但花了好大的力气也没说出来,良久后才憋出一句:“你…你别起这个名字。”

  嵇阙:“?”

  骆长寄又道:“这个人…你和他差得太远,你别因为…崇拜他,就去…起重名,没…没必要。”

  嵇阙:“??”

  他好气又好笑地去扯骆长寄的脸蛋:“你说谁重名?”

  骆长寄近乎是立刻抬手将他推开,冷着张小脸,正经八百,一字一句地说:“不要碰我。”

  嵇阙道:“不要我碰你?骆念,你凡事想清楚再说。我不碰你,难不成让你醉死在这儿?”

  骆长寄又不说话了。嵇阙碰碰他微红的耳廓,问他:“你听清楚我说的话了吗?”旋即又无可奈何地道:

  “我明天就走了,你就把自己喝成这样?真是不知道你怎么想的。”

  没想到,听到这句话的骆长寄倒终于有了点反应。他依旧没讲话,甚至连那副表情都没变,但眼睛好像突然红了一圈。

  他既没抬手,也依旧没有表情,像一个无声无息的瓷娃娃。

  嵇阙傻了,此刻的骆长寄分明没有表情,但是看起来比任何时候都要委屈。

  嵇阙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手足无措的感觉,只好倾身将骆长寄揽到怀里来,放柔了语调轻声问:“小念为什么要难过呀?”

  骆长寄还是那种很慢很慢的语气,说:“我知道你不是嵇衍之,你不用假装他来安慰我。”

  嵇阙问:“你为什么觉得,我不会是嵇衍之?”

  “你确实挺像他的。你好凶,你还叫我小念。但是你可能搞错了。”

  骆长寄平静地道:“嵇衍之从来不会在这种时候回头看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