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霄似是有些踌躇,将短刀在手中扔了两下熟悉了手感后,还是点了点头。

  田小思嘴里嘟嘟囔囔着缩到骆长寄身后,纪明则哼笑了一声,看他那别扭样就知道他在想什么,无非是一方面想要嵇阙给自己报仇血恨,另一方面又拉不下脸对嵇阙好言好语罢了。

  骆长寄张了张口,憋了半天喊了一声:“…阿阙。”

  除了漠不关心的凌霄以外,众人的目光霎时瞥向骆长寄。他立时便后悔自己祸从口出,正想清清嗓子假装无事发生时,嵇阙却朝他的方向挑眉笑了。

  不是平日里他平和而沉静的微笑,眼风斜来漏出的光亮倒真像只从山林中走出的精怪,透出些少年人的坏劲儿来。

  他这同往常截然不同的一笑弄得骆长寄心都漏跳一拍,默默伸手贴在胸前,抿紧了嘴巴。

  嵇阙回过头,干脆利落地一掌朝凌霄劈去!

  凌霄似乎当真忘记了如何使刀,上好的碧玉短刀在他手中初始有些累赘,还几番被嵇阙猛烈的攻击打得趔趄几步。然而没一会儿,短刀便如同长在他手心一般舞的锋芒毕露虎虎生威,看得田小思瞪大了眼,终于忍不住嘟囔出声来:“…他可千万不能输啊…”

  一人持刀,另一人赤手空拳,就这样在早春的桃花树下你来我往的搏斗起来。

  骆长寄看得聚精会神。他是真的很喜欢看嵇阙打架,无论同谁打斗,他似乎总有一种气定神闲的气度。

  但此刻的嵇阙似乎同在葳陵时的他又不一样了些。

  是哪里不同呢?他正细细思考时,嵇阙方才那个满带少年坏劲儿的笑容又重新涌入脑海。

  是了,嵇阙在葳陵时,是从来不会那样笑的。因他如今的心境,同他被困囚笼时早已大不同。恢复了安澜君的实权后,偌大邠州,苍茫鹿野,自然是天高任鸟飞,他又缘何不能像他少时笑得那样明艳灿烂呢?

  骆长寄突然觉得心口痛了一下,他茫然地捂住心口,却又想不明白这突然而来的疼痛究竟来源于何处,好像有什么即将呼之欲出,而就连他自己都无知无觉。

  “阁主?阁主!你出神呢?快看呀!妖精哥哥赢啦!”田小思高兴得一蹦三尺高,把嵇阙的尊号忘得一干二净不说,还重拾起了他的老外号,凑到骆长寄身侧亲热地唤道。

  骆长寄回过神来,才发现这场搏斗已经以凌霄的失败告终。看来右臂残疾到底还是让他落于下风。

  嵇阙弯着眼睛朝他笑,骆长寄也朝他勾了勾嘴角,但嵇阙似乎是发现他方才走了神,用手指点了点他,啧啧两声,比了个小鸟的手势,又坐视朝天上飞去。

  似乎是在嗔他思绪像小鸟般飞到天边去了。

  骆长寄叹了口气,心想,要飞到天边去的,指不定是谁呢。

  凌霄被嵇阙击败倒也没恼,就是呆呆地看着手心,好像里面藏着什么不可言说的秘密。

  骆长寄出声道:“行了。先把他带下去休息吧。”

  待嵇阙唤来府中下人带着凌霄跨过门槛往府里去,莫寻才走到骆长寄面前,有些紧张地问:“阁主,他…如何?”

  骆长寄同嵇阙不动声色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嵇阙简洁地道:“可用。”

  显然嵇阙在出手帮骆长寄试探凌霄是否失忆前,就已经知晓骆长寄不可能白白将这个唯一同国宗有关的饵放走。看凌霄如今的模样,虽不知他为何失去记忆和右臂,但就连嵇阙也想不到,除了那位神秘的宗主以外,又有谁能伤凌霄至此?

  这位宗主何许人也,就连臻宁这样的皇亲国戚,以及情报网遍布中原的麒麟卫都无从知晓。经过了上次扶鸣试剑的溃败,骆长寄不能允许自己错失任何线索。

  骆长寄开口道:“此人虽失右臂,但左臂仍旧能使刀,还使得这样好,想必从前就擅使双刀。”

  嵇阙颔首认可:“不错。虽没了记忆,仅凭手感就能达到这个程度,若是记忆完整,拼短刀我不一定拼的过他。”

  嵇阙都有这般体会,更遑论骆长寄自己。他记起那日凌霄受自己所迫去赴商恪的家宴,没动几下拳脚就立时束手就擒,连短刀都未曾拔出。

  他一直以为是因他极其爱惜房中花朵怕将其翻倒的缘故,但如今看来,莫非早在那时,凌霄就已经有脱离国宗的念头了?

  骆长寄沉吟后道:“究竟是他主动脱离国宗,还是被国宗抛弃,这点有待商榷。”

  这时田小思同纪明则耳语片刻,纪明则点了点头,田小思才慢腾腾地走到骆长寄和嵇阙面前,讷讷地道:“阁主,我有件事想同你说。”

  骆长寄道:“何事?说吧。”

  田小思斯斯艾艾地开口了:“那个,我当时同他打斗时,不是被他举起来了嘛……”

  他似乎是觉得此事十分丢脸,因此没有停顿多久就立刻接道:“然后我情急之下!为了挣脱,就咬了他一口,结果,您猜我看到了什么!”

  他突然激动起来,使劲儿别过身子朝骆长寄示意:“您看,就这儿!左肩后面一点儿,有一朵芍药花!嗐,虽说上次我没认出来那国宗的标识,但这我可认识,夏天的时候开得漫山遍野可好看啦!”

  骆长寄眼睛倏然一亮,杂乱无章的思绪顷刻间被连成线,那些他从前的困惑仿佛一瞬间有了解答。

  田小思半天没听到回应,偏过头懵懂地看向骆长寄。骆长寄半晌后笑了一声,道:“不错,果真是该留下他的。”

  虽然不知道为何阁主会这样笑,但能够帮到骆长寄的忙让田小思开心不已,突然又想到了什么,将手别到身后,瘪了瘪嘴:“这人我刚跟他打了一架,已经结仇了,他哪怕留下来,我也不要和他讲话。”

  骆长寄:“是吗?可是他看上去似乎很听话,若是留下,他就可以帮你捞小虾小螃蟹,你不是嫌纪大哥平日里不肯帮你去偷李子吗,也可以让他去啊。”

  他无疑精准拿捏到了这孩子的小心思。田小思闻言瞬间愁云散去,回身蹦到纪明则的后背上大笑起来,又想到什么,追问道:“阁主,你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吗?”

  若是院中众人都唤他凌霄,被国宗的探子得知,怕是要生事端。田小思因多了一个玩伴兼苦力而高兴不已,期待地道:“如果他现在没有名字,那我可以给他取名字吗!”

  骆长寄道:“那就要问他自己愿不愿意了。”

  “他肯定愿意!”田小思道,“他既然左肩有朵芍药,那就叫小芍吧!听上去多可爱啊!”

  嵇阙眼睛微微睁大了些,似乎也明白了什么。看了骆长寄一眼后,微笑着摸了摸田小思的头:“他一定会很高兴的。”

  从此沉默寡言,下巴颏上还有青色胡茬的青年在众人的嘴里变成了小芍。

  *

  阮风疾的信跨越千里送到嵇阙手中时,他和骆长寄正坐在茶寮中,骆长寄趿着一双木屐,披着一条石青色的披肩看着风炉。

  见嵇阙对着信件沉吟,骆长寄问道:“信上说了什么?”

  嵇阙将信纸放到桌上,接过骆长寄递过来的茶杯抿了一口,道:“几天前,苟延残喘的楼国士兵向西境发动了袭击,阮风疾抓了几个俘虏回营帐,摘下面具后发现分明是朔郯人的面孔,一试,楼国语半个字不会,中原话倒是说得溜。”

  他停顿片刻,又道,“许久没有同他们打仗,他们如今使用着阮风疾从没见过的武器,比起从前毫无章法只管猛冲的进攻,思路似乎变得诡谲起来。”

  骆长寄:“何出此言?”

  嵇阙道:“这队士兵似乎如同有预兆般,专挑我军运送辎重时出现,而且往往兵分两路前后夹击,负责辎重的赵将军险些丢了命。”

  “阮风疾怀疑,叱风营里亦混进了硕鼠。”

  骆长寄冷笑了一声:“这群硕鼠倒当真团结,一波又一波地往中原来。如果我没猜错,他们已经拿到了不少有用的情报。”

  “没错。”嵇阙道,“年前他们上任了新的主将,你也认识。朔郯大西王纥察木的第三个儿子,喀维尔。”

  骆长寄心头一紧。

  他就知道此人不会无缘无故地进入中原!臻宁嫁与他后,时至今日也没有新消息。依他对喀维尔的观察,臻宁要取得他的信任绝非易事,这也许是她时至今日仍未来信的缘由。

  她身边只有两个陪嫁侍女是自己人,剩余的陪嫁都并非亲信,除非培养了新的可信之人,否则在此之前,他们大约是无法从臻宁这边得到情报了。

  他问道:“此人之前可打过什么仗?用兵是何种风格?”

  “这就是问题所在。”嵇阙沉眸,“我军对他,尚且一无所知。”

  如何排兵布阵,擅用何种武器,在朔郯有何等威信,他们一概不知。

  骆长寄哼道:“朔郯人这些年果真是进益了。利用楼虢二国进攻北燕,从而顺势同北燕结秦晋之好,纥察木当真好算计。不过中原也未必就任由他们蚕食。”

  此时,庭院外传来一阵喧嚷,没过几时,纪明则和田小思一人拽着只胳膊将身后的人拖到身侧,田小思高声道:

  “阁主!这人硬是要闯进来,还说自己是安澜君的下属,却又拿不出证据!我们就把他扣下了!”

  身后有个熟悉声音大声反驳:“小子,做人不能空口白牙瞎说话,我可是将安澜君府的牌子给你看了的啊!”

  田小思振振有词:“谁知道你那牌子是不是伪造的。安澜君身边的下属,我们只见过斛阳哥哥,你又是谁?我告诉你了!阁主说了不能随便放人进来,你听不懂话还是怎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