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吴邶到都城阆京,约莫要五日行程。

  当骆长寄站在阔别已久的阆京小院门前,嘴唇张合又闭上,最终沉默不语。田小思悄悄走到他面前,一脸钦羡地看着他:“阁主,这就是你从前的阆京的住处吗?这也太…太奢华了!”

  也难怪田小思如此发问。在莫寻的描述中,骆阁主在阆京的日子过得并不顺心,甚至可以说是处处碰壁。就连当年嵇阙买下的小院,甚至都住不下他们同行四人。

  庭院中的那棵骆长寄梦中时常想念的桃花树仍旧开得缤纷烂漫,小院却早已不是原来的模样了。

  “三月前,嵇公子曾派我们将这四面空屋以及后苑竹林全部买下,用围墙圈起一座府邸,原先的墙全部打通,再从大门往后延伸出正院,书房,还有园林,哦,还有前院的檐廊和庭院,也是嵇公子执意要保留的!”

  牙行来的牙商站在大门前,指着院中各色大变模样的建筑滔滔不绝,嵇阙适时地打断了他的话,微笑着道:“骆公子头一次来,阁下带着我们边参观边介绍也不迟。”

  “哎哟喂,对对对!瞧瞧我这脑子,说上头了就爱忘事儿!”牙商一拍脑门,他自然不敢触碰那位一身清冷气派的公子,索性拍了拍纪明则的背,吆喝道,“请随我来吧!”

  这位牙商甚是热情,每当他介绍完一处门槛桌凳,就要转过头来询问骆长寄的意见。骆长寄险些快要把头都点酸了,院子也才只逛了一半儿。

  他趁着牙商正大声对田小思解读屋顶的椽子是用什么木料做成,才终于有机会脱身,凑到嵇阙耳边小声道:“为何要置办这样大的院子?我们在这里住不了多久的!”

  “这有何妨?”嵇阙好整以暇地道,“除了你我二人,两名贴身护卫,莫寻方竹往后不也要来此?游先生,樊屠户还有丽娘若是也要来阆京,难道要让他们另置别院吗?”

  ……说得也是有几分道理。

  等等,方才那牙商说,三月前?

  他脱口而出:“你到覃阳的时候?”

  嵇阙:“嗯哼。”

  “可你那时不是还要领军作战——”

  “我派几个人来一趟阆京,以我的名义将小院旁边的空屋都买下,也不算什么难事。”嵇阙挑了挑眉,“但我猜,你是想问我,为什么一早知道你会回阆京?”

  被猜中心事的骆长寄抿了抿嘴唇。

  牙商美滋滋地介绍完了屋顶椽子以及琉璃瓦,转过身来惊叫了一声:“哎哟,怪我怪我!来来,我领二位公子上园林里头转悠一圈!”

  骆长寄这又被生拉硬拽去园中欣赏春日景色,足足耽搁了有两个时辰。等他身心俱疲地走回房中歇息时,才想起那时的话被人岔开,嵇阙也并未给予自己答复。

  但他仿佛又觉得,那个答案,并没有那么重要了。

  *

  莫寻是七日之后敲开前院大门的。

  彼时纪明则正紧紧盯着田小思在院中练刀,每当田小思累得恨不得瘫倒在地时,纪明则只需教训他一句:“上回同那群天杀的朔郯人打架,若是没有安澜君,你现在说不定都在过奈何桥了!”田小思就会满脸汗津津地回头朝嵇阙院子的方向望一眼,门牙狠狠咬在下嘴唇上,死命坚持了下去。

  直到田小思的汗液打湿了整个后背,早春的风吹得他有些凉飕飕的时候,纪明则才松口让他去换一件中衣。

  田小思松了口气,正打算兜头将身上湿透了的衣衫解下换上备用的衣物,几步之外传来熟悉的戏谑女声:“听说你在朔郯人面前显摆刀法了?看来比之前提刀都费劲的时候有进步啊。”

  田小思脱衣服的手指在半空僵住,目光平移向地面,视线又逐渐往上移,最终在莫寻的面孔上定格。

  莫寻抄着手倚着门框站着,身上背着个包袱皮,但她身后还站着一个陌生而气质凶悍的男子。男人的头发乱糟糟地散落着脸颊旁,下摆碎发极不均匀,看上去像是被人一刀剪断的。

  田小思看不清他的神情,但能看见他右边胳膊的袖管冷清清地垂着,里头空空如也。

  莫寻见这孩子傻愣愣地看着他们,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她伸出手:“喂,小子——”

  田小思突然将脱了一半的衣衫匆忙穿了回去,也不换衣服了,朝骆长寄的院子方向头也不回没命地跑,一边跑一边大叫:“阁主!阁主你快来看呀,莫姐姐带野男人回家啦!!”

  “我呸,什么野男人,田小思!”莫寻包袱皮往地下一扔就向他追去。

  骆长寄坐在房中,不解地往外望了一眼,对面的嵇阙低头笑了声,理了理宽松的衣袖,站起来,将手伸给他:“走,看热闹去。”

  待骆长寄偕同嵇阙一起走到前院中时,田小思顶着脑门上刚被莫寻揍出来的大包委委屈屈地蹲在檐廊下,莫寻一只脚跨在园中的泰山石上,斜眼看着田小思,良久后啧了一声。

  田小思求助地望向纪明则,然而这次就连纪明则也不站他了,残酷地道:“叫你嘴欠。”

  “怎么回事?”骆长寄看了一眼自己的两名护卫,又将目光投向院中那个陌生男人身上。

  “属下见过阁主。”莫寻向骆长寄问安后,见他将目光转向自己身边的男人,有些无奈地道,“此人属下也并不相识,只是七日前他昏倒在漱锋阁门前,我不好将他留在春山外,就只能带他一起上路了。”

  见骆长寄依旧没言语,莫寻以为他是对自己的决策不赞同,于是又解释道:“我试过他,这人武功底子很不错,而且记忆全失,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更别提谁把他右臂砍下来的了。”

  骆长寄慢慢踱步到男人面前,轻声道:“我想我知道是谁。”

  莫寻:“?”

  “虽说有一阵子没见了,你看上去也变了许多,但我还没那么健忘,我还记得你,凌霄师父。”

  纪明则在吴邶时带回了消息,秋蟾宫确实走失了一名女弟子,仅仅三日后,他们在山脚下发现了她的尸体。骆长寄正疑心着是不是国宗的手脚,国宗的人就自己送上门来了。

  可真是赶得早不如赶得巧。

  凌霄抬起头,眼神中流露出一丝茫然。

  骆长寄说他变了许多,委实是十分客气的说法。相比起初见时那个文雅知礼的国宗弟子,面前的男人说是面目全非也不为过。原本聪敏机警的眼神变得空洞而冷漠,不食人间烟火的出尘气质竟也随着他肢体的残缺一并烟消云散,看上去只是个沉默寡言满腹心事的普通男人。

  莫寻讪讪地继续道:“属下想着,若是此人有问题,那也先带在身边随时盯着,若没什么,横竖也能送到您身边做个护卫,眼下看来,是不是直接轰出去更好?”

  她这样做无可厚非。骆长寄同漱锋阁弟子下过死令,绝不可在自己不在春山外时将可疑之人留下,倘若给阁中引来祸事,定遭严惩,几位长老求情也无济于事。

  田小思叫道:“护卫?才不要!阁主已经有我和纪大哥了,才不缺护卫呢!”

  纪明则见他又口无遮拦,正欲说他两句,一直没作声的嵇阙突然淡笑着开口了:“你真觉得,你家阁主有你就够了?”

  田小思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在嵇阙面前跌份儿,梗着脖子回答:“当然!”

  嵇阙了然地道:“行啊,那这样吧,你去跟那边的大哥哥打一架,打不过也随时可以找你纪大哥当外援,但是不能求你家阁主。如果你们打赢了……

  “我就帮你把他撵走。”

  田小思猛地从檐廊上翻身下来:“成交!你说话算话啊!”

  到底是少年人心气高,田小思还真就这么雄赳赳气昂昂地去了。莫寻自觉做错了事,有些担忧地问道:“输了自然是好,但倘若打赢了,此人若真有问题,岂不是放虎归山?”

  嵇阙轻松地道:“他们打不过他。”

  莫寻将信将疑。骆长寄倒是难得悠闲,让她坐下给她分了块糕,边吃边问她漱锋阁众人的近况,莫寻也一一答了。这时,他们听见不远处田小思响彻云霄的痛嚎,骆长寄眉头微皱,几人疾步走过去看时,正瞧见院中田小思正挣扎着被凌霄仅凭一只手举到头顶,任凭他如何又踢又打的都不肯放下来。

  纪明则在外人面前很维护田小思,见状也生气了,冲上前怒斥道:“你把小思放下!”见凌霄当什么都没听见,怒哼一声,随即拔刀向他劈去!

  嵇阙抱着手在一旁笑眯眯地围观着战况。他所言非虚,只见凌霄将近来有些抽条的田小思直接扛在肩上,赤手空拳地同纪明则打斗,并且丝毫不落下风。

  田小思在他肩头晕头转向,咬牙狠狠地往他肩上咬了一口,凌霄吃痛,很轻地啧了声。

  他并未将田小思摔下去,而是再度将他举高,甩到了纪明则怀中。纪明则将田小思放回地面,舔了下嘴唇,将刀扔向一边,挑衅地道:“来啊!”

  二人眼神交汇,不约而同地出拳向对方面孔袭去。莫寻在一旁看着忍不住感叹:“此人当真奇才,单靠左臂,就能同纪明则不分上下。”

  “现在不是不分上下了。”嵇阙抬了抬下巴。

  纪明则被凌霄打倒在地后依旧不甘心,眼神追随着他还想要再来一场,嵇阙出声道:“就到这儿吧。”

  他走上前去,背着手绕着凌霄走了一圈,神色不明地问:“从前的事,什么也不记得了?”

  凌霄沉着眼,迟钝地点了头。

  嵇阙道:“是吗。”他从腰间解下一把随身携带的碧玉短刀递到凌霄面前,平静地说,“再来一场?”

  作者有话要说:

  小念是真的很在乎漱锋阁的人们,宁愿把祸事揽到自己身上也不要他们受伤,这点和嵇阙其实很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