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在座三人都没有等闲视之。周燮直接从一旁的座位上站了起来,奉遥罕见地露出了些许为难的神色。

  嵇阙虽然并没有动弹,但伸向茶盏的手在半空中停滞了片刻,抬眼时看向骆长寄的眼神又归于平和。

  骆长寄对他三人的反应毫不意外,淡笑着偏过头,好像并不以为自己说了什么骇人听闻的话来,他看向奉遥,似乎在等他的回应。

  等奉遥反应过来后轻咳了一声,神色镇定地喝了口茶,好像方才那令人尴尬的沉默并没有发生似地笑道:“骆兄有这样的雄心,自然是好事,但是……”

  但是什么但是?奉遥为人谦谨,脾气又是公认的好,周燮自然是知道奉遥委婉言语隐藏的潜在意思,只不过奉遥还在思忖如何用一种最不伤人的方式道出罢了。

  周燮武将出身,从小就不知道温柔俩字儿怎么写,见奉遥为难,嵇阙又迟迟不语,便站出来道:

  “兄弟,这次真不是我们针对你,这次是公家办差,你的身份要是搅合进来,就算皇上没意见,文臣的唾沫星子都够把我们给淹死的了,前脚参个办事不利,后脚参个包藏祸心,就算奉大人赌得起,可主子他——”

  “周太和。”嵇阙终于出声,他瞳孔的颜色本就比旁人更浅些,此刻凝得更是一丝波光也无,“别说些没用的。”

  周燮缩了缩脖子,心知这已经是如今的安澜君十分严厉的警告,便硬生生转了个口风,僵硬地续道:“…事情就是这么个情况,你多少也掂量点儿吧。”

  骆长寄坐在一旁,不动声色地看完了全程,半晌后摇头叹息了一声:

  “诸位的意思我明白。然而方才我已然说过,安澜君此时并不适合带兵剿匪,因为剿匪本便不是此行的重心。”

  他点到为止,但奉遥心头一紧,看向了低头不言的安澜君嵇阙。

  确实,云州炭场一事本不必牵涉到葳陵,甚至用不着出动云州驻军,若是此地的知县得力自然能够安抚好躁动的民众,替他们另谋差事。

  他想到了几日前在州府同韦襄南没完没了的拉锯战,又回忆起了半月前那令他头疼的桂三通行刺案,以及大理寺卿讳莫如深的态度……

  一瞬间,奉遥脑中杂乱无章的线索归位,顿时心明眼亮。

  他探身朝嵇阙道:“骆兄此言不差。暴民们不肯挪地,一方面是因为不愿放弃原本的稳定,另一方面是因为哪怕炭场没了,他们依旧需要交付高昂的税款,这笔钱究竟落入了谁的口袋,此事还需斟酌。”

  那个名字呼之欲出,在座的几人无不知晓。

  嵇阙道:“我知少卿心中所想,但恐怕此时火候还不够。”

  虽说桂三通已经被押入天牢,但他背后到底还有胡伸作保,倘若他们贸然将此事直接捅出来,胡伸想要反咬一口的几率仍旧很大。

  更何况,桂三通前脚背着刺杀案,后脚就有人上奏弹劾他同韦襄南勾结敛财,就算嵇晔按着规矩将桂三通处理了,仍旧动摇不了胡伸的根本,嵇晔本人恐怕也要意识到朝中的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左右着他的决定。

  嵇晔登基后被权倾朝野的老臣压制多年,近几年好不容易喘了口气,若是让他发现有人在有意地操纵朝中格局……

  那便不是在座几位能够承担的龙颜震怒。

  骆长寄静坐片刻后,微笑道:“安澜君的担忧也在情理之中。在下也有一个新的提议。”

  奉遥迫不及待地:“骆兄莫要客气,尽管道来。”

  骆长寄颔首道:“既然安澜君需留守县衙调查税款一事,那便只能再度怀柔周旋,在下虽有心只身前去,但身份不允许,少卿看——”

  奉遥本就对此案感到责无旁贷,闻言决然道:“我会亲自上山同他们交涉的。”

  骆长寄道:“我突然想起,此前周大人似乎已经同土匪见过面,并且闹出了些不愉快来?”

  周燮寒着脸不情不愿地点了下头。

  骆长寄转过头,欣然道:“既如此,便由我护送少卿上山罢。”

  *

  因云州地势所限,黎栾的山丘并不算高耸入云,但地形十分复杂,环形的山丘,大片密集的树林和羊肠小道分割开来,若是没有当地的向导为之带路,初来乍到的旅客或者官员很容易走错路,届时一旦陷进了土匪们的包围圈,才真的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然而,县衙中无论是管文书册子的主簿还是出门抓小偷的捕快,没一个肯出面当向导的。

  原因也很简单,捕快们由于从前跟土匪们你追我赶,大小摩擦不断,上山了以后不被土匪们拐到不为人知的小山沟里偷偷做掉已经算是福大命大。

  至于县衙中的文官更是闭目塞听,他们原本便是土匪们抢劫的目标,如今更不可能拿性命做赌注送上门去自讨苦吃。

  奉遥尚且一筹莫展,骆长寄倒是格外气定神闲。他先让奉遥换下了官袍,穿上了他打着补丁的旧袍子,而他自己更是一身粗布长衣,低眉顺眼的模样倒真像个富贵人家落魄的小公子。

  见奉遥站在山脚隐隐皱眉,骆长寄走到他身边轻声道:“大人放心,在下对山中险路颇有些心得,大人只需跟着我便好。”

  奉遥跟这个年轻人不过见了两次面,但他自始至终都是一副从容笃定的模样,好像对什么都成竹在胸,令人不自觉地产生信赖。

  他晃了晃头,只觉这种信赖感似曾相识,他却想不起来源于何处,索性暂且抛却脑后,跟在骆长寄身后迈上了通往山腰的第一节石阶。

  骆长寄不是个多话的人,但也会时不时回头看看奉遥能否跟上自己。

  奉遥倒是一点儿也不在意骆长寄是否话多,因为他这辈子最擅长的除了断案,便是同陌生人开启话题。

  他跟在骆长寄身后,声音微喘地问道:“骆兄如此熟悉山间地形,是从前经常来云州的缘故?”

  “不曾。”骆长寄见前方有个不大不小的土坑形成了一道坎儿,便轻盈跳过去,然后回过头朝奉遥伸出手,“这是我第一次来云州。”

  奉遥借着骆长寄从旁协助顺利越过土坑,闻言有些惊奇:“既如此,那是为何?”

  骆长寄道: “惭愧,在下常年居于深山中,为了不被打搅还亲手在山上设置了许多机关。万幸的是,这些土匪不通奇门遁甲,否则上山的路上确实会多花一点时间。”

  奉遥从未游历江湖,只当他所说的深山是个甚么清修之地,同他印象里的江湖高人不谋而合,因此信任感又深厚了一层,至于骆长寄的出身倒是没有多问。

  土匪窝一般都驻扎在半山腰,隔着几里便能看到山腰处歪歪斜斜地驻着个丑的离奇的建筑,看上去确实是仓促建成。

  距离土匪们占山为王到今日也有几个月的光阴,骆长寄相信若是他们想要好好将此地打理成一个真正属于他们自己的地盘,未尝不会对此进行修缮。

  然而,门口的一排篱笆看上去都是草草扎成,唯一还算气派的只有门口用从山上砍来的松木橡木修筑而成的牌匾,煞气腾腾地书着三个不太规整的大字“邪风寨”。

  奉遥:“……”

  还挺直接。

  骆长寄抽了抽嘴角,虽说漱锋阁在颇多人眼中算不得什么正经营生,但他敢担保,他们漱锋阁再不着调,门口的牌匾也是上代阁主亲笔临的行书。上代阁主和神医他们几个平日里虽行事不拘一格,但那手字也是远近闻名很拿得出手的。

  罢了,倘若寨中土匪不是因为县衙中人皆指责他们是歪门邪风,想必也不会取这种不上格调的名字。

  骆长寄给了奉遥一个“退后”的眼神,随后叩响了邪风寨的大门。

  连叩了好几声没有动静,奉遥已经开始疑心寨中究竟有没有人时,身后传来一声短促的狞笑:“别动。”

  奉遥浑身僵直,一把坚硬冰凉的物什正牢牢抵在他后背,随后又悄无声息地上移,直到越过他的后颈,直直地抵在了他的动脉上。

  他想要尖叫出声,却发现自己浑身血都冰凉。

  奉遥这辈子都还没被人拿货真价实的家伙抵过脖子,现在已然吓得发不出声来。

  骆长寄的待遇俨然没比他好哪儿去,两只手都被一个比他高一个头的大汉狠狠绞在身后。

  奉遥眼睁睁地看着方才还气定神闲的骆长寄陡然目露惊色,抖抖霍霍又勉强充出朝廷命官般的尊严来,义正词严地道:

  “你…你们要做什么?!我告诉你们啊,我们可是葳陵来的官差,可不是县衙里那帮好对付的软骨头!”

  “唷,又来一个葳陵的大官儿啊。”站在奉遥身后的那个男人额角有一道不深不浅的刀疤,硕大的鼻头下嘴唇拧出一个讥笑来,“看来老四没说错,葳陵的官儿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小白脸啊。”

  几个土匪爆发出一阵高声嘲笑,奉遥总算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勉强着将头往那把刀离远了些,沙哑着道:

  “阁下不必动怒,我们并无恶意,来此也只不过是为了同阁下商讨出一套阁下满意的解决方案——”

  “解决方案?”另一个土匪满不在乎地将一把大刀扛在肩上,“算了吧,无论是种地还是别的什么,爷统统不感兴趣,爷就喜欢现在的日子,吃香喝辣的还没人管,从前家里还有个娘儿们天天看着,现在日子过得才叫一个舒坦!”

  其他的土匪连声附和,奉遥努力道:“我们不想要争斗也不想有人流血,请先将刀兵收起来,我们从长计议如何?”

  额头上有刀疤的男人挑了挑眉:“从长计议?”

  他突然笑了一声,奉遥脖颈边上的短刀似乎大发慈悲地偏离了几寸,但还没等奉遥从劫后余生中缓过劲来,另一把长刀便抵住了他后背,男人用刀背将他往前一推,奉遥重心不稳差点摔倒,骆长寄踉跄着要跑过去扶他:“少卿!”

  他身后的那个大汉将他一把拽了回去,随后毫不留情地给了他一巴掌:“老实点儿!”

  刀疤男人双手抱胸,领着一帮耀武扬威的土匪走进了邪风寨的大门,神态悠然地道:“我们虽没读过书,倒也不是不懂待客之道,二位大人便到我寨中暂住几日‘从长计议’吧。”

  作者有话要说:

  念宝影帝,穿到现代能角逐奥斯卡男主。有一说一他演这种懦弱+挑事儿的性格还真挺像的,大概是因为不需要动脑子吧哈哈哈哈哈哈。

  今天多伦多这边雪超级大,回家路上真千难万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