州府地处云州中央偏北,离黎栾县不近不远,策马前去若是脚程快些,来回也就两天功夫,因而在奉遥和骆长寄上山后,嵇阙也准备动身赶去州府府衙。

  周燮在前院准备马匹,嵇阙还坐在县衙里的一张方桌前。

  知县神情紧张地看着嵇阙神情平淡地翻阅着县衙储存的几本账册。他从前可从来没听说过安澜君还懂税务算账之事,特意在临走之前要来他们抄录的账册复本又是做什么呢?

  知县满肚子疑云还没来得及散去,嵇阙便将几册账册摞到一起,手指在上面轻点了两下:“近五年来每一次征收的炭税都抄录在册了吗?”

  知县闻言拼命点头:“正是,您前几日提起此事后,我便让手下人加班加点地抄录出来了,我核对了好几次,应当是没有疏漏的。”

  嵇阙敷衍地嗯了一声。

  其实正如知县所推测,安澜君骑马射箭样样了得,但接触账本也只是这几年的事,于此道并不十分精通。他要来账本也并非只是为了自己查看翻阅。

  周燮将马匹拴好,又同手下的兵嘱咐了几句,便抬腿往县衙门口走。他见嵇阙仍旧在看账本,便凑到他耳旁小声提醒道:“主子,我们是时候该出发了。”

  “知道了。”嵇阙道,“给我找个人过来,把这几本账册也带上。”

  周燮有些不解:“县衙中所呈报的税额按理说府衙中应当都有才对啊。”

  嵇阙不轻不重地横了他一眼:“如今情势,要是都能‘按理说’,我们也不用跑到云州来亲自确认了。”

  周燮干笑了一声,忙转头喝令一个小兵过来帮忙搬运账册,却见那几个精神头满满的小兵旁边还缩着一团青色破布团。

  他遥遥指着那团物什,喝道:“你是什么人?到这里来作甚?”

  那破布团畏畏缩缩地从围栏后探出个脑袋,原来是个穿着青色旧袍子的中年男人,他小心翼翼地绕过一排士兵走到县衙门口,也不敢跟周燮对视,只鼓起勇气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喊道:

  “小人赵易,求见安澜君。”

  嵇阙名声在外,从前仰慕他风采拎着好礼来安澜君府拜访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近两年安澜君府却是门可罗雀,连蚊子都不乐意往人烟稀少的安澜君府飞。

  周燮好些年没见过安澜君的仰慕者,一瞬间倒是有些愣怔,但下一刻他便意识到这里不是葳陵,不是邠州,更不是从前。

  他愣神片刻后,恢复了方才的面容,冷冷道:“安澜君可不是你想见就能见的,说出你的目的。”

  赵易咬了咬没剩几颗的牙,回想起自己前几日的经历,竭力将自己的声音又放大一倍喊道:

  “是一位自称姓骆的公子找我来的!他令我今日午时前到县衙门口来找安澜君,说安澜君会需要一位专门算账的先生,但县衙人手紧缺,特让小人前来报到!”

  周燮神情一变,刚想开口,身后便传来自家主子的声音:“让他进来。”

  赵易低着头几乎是一路小跑地躲过周燮的眼神扫射,在距离安澜君几个石阶的地方站定,膝盖一塌:“小人见过安澜——”

  “行了,说正事。”安澜君打断了他的行礼, “你方才说,是骆公子让你来见我的?”

  赵易松了口气,连声称是。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后,嵇阙却没有继续开口了。

  赵易对这漫长的沉默感到格外难挨,想瞟一眼对方动向,却也不敢抬头,瞪直了眼也只能刚好看见嵇阙的食指在拇指边上无意识地蹭了一圈,好像在找寻什么原本应该呆在那个位置的东西一样。

  还没等赵易看出些门道,那只手便离开了他的视线,嵇阙站起身来,嗓音清淡:“既然会算账,便一起上路吧。”

  此话一出,周燮和赵易都吃了一惊,二人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眼睁睁看着嵇阙走下石阶,牵起一匹马的缰绳,熟练地拍打了下他的脊背。

  赵易扯着嘴角慢腾腾挪到了周燮身旁,见这位周大人神情复杂,开口时便更加小心翼翼:“大人,我……”

  周燮转头见他形容畏缩,没好气地道:“主子都这么说了,还不赶紧上马走人?”

  他压根不想理睬这小矮个,转身就往自己的那匹马走去,赵易几乎要哭出来,在后头踉踉跄跄带着哭腔道:“大人,我,草民不会骑马啊!”

  若是说平日里赶路时嵇阙便不多话,那这趟不长不短的旅程更是保持了死一般的寂静。

  原本周燮是最爱在行路时跟嵇阙没大没小地叽叽喳喳,今日因自己那匹马上还不得不捎带了一个从来没骑过马稍有颠簸便吓得哆嗦的赵易,他全程的脸色比锅底白不了几分。

  离阳道的士兵从未见过如此阵仗,分明只是赶往州府衙门,军队中的气氛却比上战场好不了多少,其中有人还偷偷咬了几句耳朵:

  “我此前听说安澜君如今跟从前相较沉稳不少,但……这哪是沉稳,这分明就是郁郁寡欢了啊!安澜君是不是真被关疯了?”

  “你少说几句罢!要是被人听见,你要脑袋不要?”

  “可周统领表情也这么难看,是不是真出什么大事儿了?当日来兵营里借兵时也只是说剿匪,云州的匪患真有这么严重吗?”

  两位首领策马走在最前头,自然听不见也没心思管几个小兵的腹诽。直至到达州府的驿站歇脚,掌柜的给嵇阙灌上一壶秋露白后,他依旧垂着眼睫不讲话。

  周燮揉了揉发酸的耳涡,只觉这一路被身后那位账房先生时不时发出的尖叫震得耳朵都快聋了。

  他一屁股坐到嵇阙身旁,连桌上的酒杯是谁的都没看清便端起来一饮而尽,随后对嵇阙说道:“您为何一直不语?莫不是那账房有何奇怪之处?”

  嵇阙说:“身着青色大袖衫,腰间一道横襕,袖口被反复清洗发白,袍衫整体也多处开线又有缝补后的痕迹,他参加秋闱的年岁想必不会比奉遥短。”

  周燮反应了一会儿,瞪大了眼睛:“您是说,他也是……?”

  那账房萎缩懊丧的老态,实在很难让人联想到他和奉遥年纪相仿。

  “账房随处可见,骆念煞费苦心找来的人,不会只是让他帮忙算账而已。”嵇阙将剩下的秋露白倒进了周燮的酒碗中,随后站起身,目光四下漂移,总算在驿站角落定格。

  赵易颇有自知之明,从进驿站到现在连杯清茶都没敢要,一个人龟缩在驿站角落不敢开腔,生怕打扰到客栈另一头的两尊大佛。

  他上一次来云州的州府,还是在七年前他最后一次怀揣着最后的梦参与秋闱。他十多啷当岁时还对自己信心满满,只觉自己虽半路出家,但一直被书院的先生称赞有不世之才,往后浩然天地间必有一番作为。

  他家境贫寒,却还是靠从前替人抄书做账攒下来的余钱为自己做了一件襕衫,分明只是一件每个生员都有的袍子,却花了他将近半年的积蓄。

  当他将这件来之不易的襕衫穿在身上时,他心中涌出的那股热流从胸口一路流向眼角,哪怕只是穿着一件所有人都有的袍子站在数百生员中间,他的心中都充斥着悲凉又甜蜜的骄傲。

  他还记得秋闱放榜那日,他早早扒拉了两口饭便冲出家门,还掏出好几日的私房钱雇了个轿夫,一路上他心急如焚,轿夫看他模样便知他身份,笑着打趣道:

  “秀才看着便是个会读书的料,放心吧,今日放榜必定高中!”

  那日艳阳高照,是个难得的好天,大榜前围着一圈人,他费了好大力气才挤到能看清榜单的中央,眼睛就跟黏在榜上了似地,一遍又一遍找自己的名字。

  身边的生员来来回回一拨走,一拨留,他还站在中央。

  他腰间横襕不知何时被挤歪,巾帽的一头已经摇摇欲坠,他恍恍惚惚走回家的时候听见妻子一声惊叫,低头一看才发现左脚的布鞋早已不翼而飞。

  那天日光太好,几乎让他疑心是老天爷的嘲讽。

  他自然不会死心,前前后后连他自己都不记得参与了几次秋闱,青色的襕衫洗了又洗,几次被年轻的生员在背后嗤笑他仿古着白。

  直到三年前的秋闱放榜日,他终于麻木了。他想,书院的先生毕竟不是神仙下凡,自然也会看错人。他盲目地相信着那“不世之才”的赞誉,其实并没有什么道理。

  他再蹉跎下去就真的老了,一家四口人还在等他吃饭呢。

  古时陶潜不为五斗米折腰,可陶潜终归是陶潜。他赵易写不出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他就什么都不是。

  嵇阙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他面前坐下,将一杯清茶塞入他手中。见他依旧呆愣无神,轻声道:“秀才是从哪一年开始参加秋闱的?”

  赵易有些恍惚,好像还没从自己的回忆中走回现实,呆滞片刻后缓缓道:“元辉八年。”

  嵇阙微微颔首。随后道:“抬起头来。”

  他已很久没用这样命令式口吻,但看上去威信犹在,因为赵易哆嗦了一下便抬起了头,却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嵇阙平静地道:“若我说你原本可以从秋闱中一举中第,如今就算没能入朝堂,也能入国子监听学,只是你的位置被别人偷走了,你待如何?”

  赵易僵住了,他干裂的嘴唇翕动片刻,几乎要握不住手中的茶杯,茶杯顶的茶末已经随着他倾身向前的动作漾出杯底,浸湿了他洗得发白的袖口。

  十几年来一次次的失望痛心到最后的麻木,犹如走马灯一般在他脑中过了一遍。

  他颤声道:“……是谁?

  “是谁…是谁?!”

  他的声音突然放大了几倍,引得驿站中不少人转过头来好奇地看向他们的方向,而赵易却头一次不再在意别人的眼光。

  这个一直以来懦弱的,吃了苦头也只能爬起来擦擦鼻子上的灰,被人穿小鞋多年直到被诬陷才忍不住站出来为自己发声的男人,活了半辈子,终于将多年的积怨和不甘吼了出来:

  “我寒窗苦读十余年,我家中老母因我久久不成器而蹉跎至死,我家幼子因我银钱用去交束脩饿得只剩骨头,可我,可我真的已经尽力,我以为是因为我无才无能,可我唯独没有想到…我没有想到……”

  他仿佛已经痛得说不出接下来的话来,就连周燮都面露不忍转过头去,嵇阙垂下眼眸道:

  “所谓因炭场阻碍云州学子的风水之事,完全是无稽之谈。此事原是有人从中作梗,因此秋闱中举者才寥寥无几。

  “若我说,我们来此便是查出此人借炭场风水之名故弄玄虚左右科考结果从中获利之事,你可愿,代表云州众多不能出头的学子们相助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