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长寄走到县衙的时候远远看见嵇阙和周燮二人时便刻意放慢了脚步。

  周燮站在一队排列整齐的军队前大声交代训话,他无论长相还是性格都是很传统的武夫,因而在领兵作战前向来言辞威严眼神凌厉,同跟在嵇阙身旁那副老母鸡护崽的样子几乎是大相径庭。

  嵇阙这个名义上的行动主帅却只是静默地站在一旁,在周燮跟手下的兵训话时不常出声,只偶尔点两句,对周燮的言行举止颇为放任。

  骆长寄冷眼瞧着,嵇阙此人平日里行事散漫对人宽容以待,很难让人相信他从前正经是个将领。

  骆长寄虽说没打过仗,但也知道军队中纪律何等严明,主帅势必要有威信才能震慑下属。到了安澜君这儿倒全反过来了,若不是他撒手不管,手下的人也不至于一次次僭越。

  他们漱锋阁虽是江湖门派,规矩不如官府森严,但他手下的弟子暗卫个个服从管教,若有像周燮之类愚蠢荒诞之流早就被他撵下了山,哪还有机会还能跟着阁主出门现世。

  此处间隔太远,哪怕是骆长寄也听不清他们所讲内容,更不乐意掺和他们军中事。虽说在周燮眼里他多半图谋不轨,但他图的倒也不是这个目的。

  他环顾四周,索性站在县衙外一家冰饮子店外站着等他们说完话。

  县衙和冰饮铺子隔着一小片竹林,此时正是一天中日光最好的时候,日光穿林打叶倒映出一片茵茵竹影。

  骆长寄心情不佳,却又不想被嵇阙发现,仗着竹林密布,眼神可以说是肆无忌惮。

  隔着竹林,嵇阙的侧影被无数片竹叶分割成片,骆长寄看不清对方的神情,因而他闭上眼,在幻想中勾勒出了嵇阙现在的模样。

  自他认识嵇阙起对方就很少笑,此时大约只是垂着眼,抿着唇,看上去比起思考更像是在发呆,但在对方询问他的意见的时候又总是能一针见血指出要害。

  他隐隐察觉到嵇阙的目光似乎朝他这个方向看过来,他疑心是自己看错,复又眨了下眼,嵇阙还是老样子站在那里,目光没有偏离一分。

  周燮训完话后,转头对嵇阙道:“我托人将炭场荒山那边的地形画了个鱼骨图,届时若有围剿的必要,可以先让两队人马驻扎在山体两侧进行包抄,如何?”

  嵇阙的视线却越过了他手中的鱼骨图,望向了别的方向,周燮又喊了他两声,还用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主子?主子!”

  嵇阙嗯了一声:“听见了。”

  周燮有些摸不着头脑:“……您,您的意思是,我的计划没问题,可以照样执行吗?”

  嵇阙看了他一眼:“我的意思是,换个人来跟你说。”

  骆长寄在冷饮店坐着也不好什么东西都不买,索性买了碗香饮子,老板娘煞为热情,邀他坐在通风最好的桌子边儿上,骆长寄一边喝,她一边跟他唠些闲话家常。

  骆长寄也并不敷衍,时不时应和两声,就连老板娘家还没桌子高的小丫头都抱在她大腿后头偷偷探过头来瞅他。骆长寄看见她,歪过头来举起勺朝她打了个招呼,还笑了一下。

  小丫头红了脸,将脸埋在母亲的腿内侧不肯再探头了。

  嵇阙走到冰饮店门口的时候正好看到这个场景,骆长寄转过头去撞上他的目光时,嵇阙嘴角的笑甚至还没来得及收回。骆长寄愣怔片刻,在当下有种被抓了个现行的羞惭,但好歹他还能找个借口说自己只不过是来喝冰饮的,因此他调整好了面部表情正欲开口,嵇阙却比他抢先了一步。

  “来都来了,便过来一趟吧。”嵇阙好整以暇地眯眼看他。

  骆长寄意识到他所指的“过来”是去县衙,垂下眼道:“我并无要职在身,随意指手画脚,想必会有诸多非议吧。”

  嵇阙眉梢轻挑,看了他半晌后道:“无事。我批准了。”

  骆长寄总感觉他似乎读出了自己言语下的试探之意,但嵇阙本人都没有戳穿,他自然也不会主动告知,索性顺水推舟,往桌上放了三个铜板后,站起身走到了嵇阙身旁。

  周燮原本还在冥思苦想着自己计划究竟出了什么问题,嵇阙为何不直接点明还要绕弯子,正想出门问清楚,却见他近几日最不想见到的那个讲话阴戚戚的小鬼正施施然地跟在嵇阙背后踩上了县衙的第一层台阶。

  周燮心中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今年命里犯太岁,要不然怎么会就这么频繁地见着这个处处给自己找不痛快的年轻人。

  骆长寄迈上最高一级的台阶后,文雅地颔首朝县衙门口的守卫示意,好像全然没看见周燮就站在自己对面,目不斜视地走了进去。

  周燮翻着白眼:“这里是县衙,无关人员怎么会散步散到这儿来啊?”

  嵇阙正要开口,骆长寄双手抱在胸前,轻笑道:“大约是安澜君的手下人过于不得力了些,还得让他亲自跑一趟找我这个无关人员帮忙。我也是没办法,毕竟,谁能拒绝安澜君的请求呢。”

  “你!”周燮指着他手直哆嗦,求助地看向嵇阙。

  嵇阙却只是笑了笑,并没有否认。

  周燮如遭雷击,缓缓将手指放下,还没等他从迎面而来的冲击缓过神,嵇阙又开口道:“这是土匪所占据的荒山的地形图。你把你的计划再说一遍。”

  周燮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只有后半句话是对他说的。他虽不喜欢骆长寄,但他可不敢违抗嵇阙的指示,因而只是老老实实地将计划又复述了一遍。

  骆长寄听完,接过嵇阙方才刚沏好的茶,然后完全不加掩饰地发出一声嘲笑。

  “我确实好奇,连我这个无关人员都能听出来的漏洞百出的计划,是怎么能够说出来贻笑大方的?”

  他的口气实在太阴阳怪气,周燮气得咬牙切齿,碍于嵇阙就在他对面没有发作,忍气吞声道:“根据地形而言这是最好的选择,我没觉得有什么问题。”

  骆长寄摇头叹息一声:“也难怪啊,周统领平日里也少同这些愚民流寇打交道,不过没事,在下于此尚且还有几分心得。

  “我不得不提醒一下周统领,云州驻军确实兵力不足,但是一帮就地起义的土匪连长刀长枪都没摸过,剿灭他们不会是什么难事。那为什么,他们现在依旧能大张旗鼓地盘踞在荒山上呢?”

  他这一段话虽说夹枪带棒,却当真将周燮给震住了。他想得过于简单,也根本没将这帮占山为王的土匪的战斗力当回事,因而给出的计划也有些草率。

  他若有所悟地看向了嵇阙,嵇阙却并没有看他,反而转头眼神很专注地听骆长寄讲话。

  骆长寄继续道:“若我是那土匪首领,我必然不会在得到比打家劫舍更多的好处之前就把自己的底牌输出去。他们在荒山扎根足有半年之久,就算是再蠢也知道将自己的地盘开拓一下挖几条逃生的密道,周统领若是贸然带军队上山,届时被围剿的可不知道是谁呢。”

  嵇阙静静听着,道:“听上去你已经有了另一个计划。”

  骆长寄挑眉,似乎有些意外地看向他,随后道:“我?”

  嵇阙点头。

  骆长寄盯着他,复又笑开来,他难得笑得这样尽兴,将面孔凑得离嵇阙更近些:“安澜君猜得很对。

  “事先说明,我办事不拘于手法,只在乎结果,就算是这样,安澜君也愿意听吗?”

  周燮撇嘴,只觉得这小子真是比他想象中还要狂妄,就好像安澜君按照他的计划办事就一定能大获全胜似的。

  嵇阙定定看了他片刻,突然道:“好啊。”

  周燮一个激灵差点没从椅子上跌下去,就连方才还信心满满笑容戏谑的骆长寄眼中都流露出了些茫然。

  *

  这是奉遥第一次见到这个名叫骆长寄的年轻人。他步履不疾不徐地跟在安澜君身后,面容沉静,眉心坠下一双狭长瑞凤眼,掀开眼皮看人时颇为冷淡,往旁边一坐硬生生地逼出了些生人勿近的气势。

  安澜君倒是一如往常朝他微笑了一下,同他介绍道:“这位是骆公子,我从前旧识。”

  骆长寄躬身示意,抬手将奉遥引入座,又亲手将茶盏奉到他跟前。

  奉遥虽说官职位于京官的中上阶级,但向来是严于律己宽于待人,虽说今年还不到而立,但相较起骆长寄俨然要年长多岁。骆长寄又是由安澜君亲自引荐,奉遥对他的态度比寻常小辈不由得更可亲几分:

  “这云州山高水长美景无数,骆兄却偏偏在黎栾停留,是有何特别缘故吗?”

  骆长寄还没开口,嵇阙就接过话来:“这位骆公子与我偶然在云州重逢,得知我所处困境,深表同情。骆公子出身江湖大派,在民间也颇有声名,我便求他来助我一臂之力。”

  奉遥恍然大悟,看向骆长寄的眼神多了几分欣赏:“原来如此,骆公子当真是侠义心肠!”

  骆长寄道:“不敢当。奉大人出身大理寺,立身清正远近闻名,在下不过是沾了安澜君的光罢了。”

  周燮一言难尽地看了骆长寄一眼,心中腹诽这小兔崽子看不出来装蒜一把好手,目光在半空中却意外地同嵇阙撞了个满怀。

  嵇阙眉头轻皱,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周燮赶忙将目光收回去,却总觉得方才自家主子看骆长寄的眼神与其说是探究,不如说更像是有些奇异。

  这小崽子方才的话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奉遥稍稍将身子往后倾,有些犹豫不决:“骆小兄弟是好心,但此事毕竟是朝廷下放的差事,骆小兄弟毕竟不在朝中,虽说我能竭力求得些赏赐,但毕竟……”

  “奉大人不必为此费神。”骆长寄道,“原本此事周大人和安澜君都可以胜任,着实用不着我出马。然而土匪已然对他二人极为抵触。这帮土匪虽占山为王许久,但不少从前也是良民,倘若直截了当地除掉,未免招人非议,相信这也不是奉大人希望看到的。”

  奉遥懵懵地点了点头,“所以,骆兄的意思是?”

  骆长寄微笑道:“奉大人若是不介意,不妨让我去跑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