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长寄沉浸于自己的回忆,直到被一声重物坠地发出的沉重厚响拉回了现实。

  他将手中的弹弓放下,抬头看向噪音的源头,只见布料铺最里头的一盏屏风可怜兮兮地倒塌在地,而方才还笑得和蔼可亲的布店老板此时气得眼歪嘴斜,一手叉腰一手颤抖着指向自己面前的人:“你……你啊……”

  “怎么,我有说错什么吗!”站在布店老板对面的是个身形清癯,长有两撇胡子的先生,看上去像是个读书人,眼睛憋得通红:

  “前日的账分明是你自个儿算错了,今日我来你还将此事推诿到我身上,分明是你想要刻意提价又不想被发现,才刻意寻个借口想把我撵走!”

  “你胡说八道!”布店老板脸红脖子粗,“我当日同情你一个屡试不第的秀才穷到要去街头要饭,才请你来做个账房先生,你倒好…不识好人心的酸儒!”

  账房先生像是忍了多时,咬牙道:“你可别吹什么自己是什么救命恩人了。我上一次落第后便想重振旗鼓,着手准备下一次的秋闱,可你呢?咬死了不放我走,说什么我若是再落第便将我的名声搞臭,到时候在整个黎栾讨不到一口饭吃!”

  “你!血口喷人……”布店老板身体晃了晃,见已经有不少人聚集起来,生怕自己的生意受影响,便威胁道,“你若是再胡说八道,我现在便去县衙里叫官爷把你抓进去,给你狠狠一顿板子,看你还要不要再满嘴放屁!”

  报县衙一事确实有些太过。骆长寄皱了皱眉,想起方竹给自己收集的情报里便提到了去年秋闱时众多学子落第之事,算是整个云州炭场纷争的导火索。

  若是老板真的将这账房先生送进县衙里,说不定真会有些人为了泄愤将他关押起来。

  骆长寄转念想到他之前交代商恪去查户部账册,但按照胡伸的本事,户部门面上的账自然能做得滴水不漏,因而想必不会有太大用处。

  然而,就韦襄南同桂三通的频繁通信以及至今仍旧征收的炭税而言,那笔价值不菲的炭税多半是进了桂三通和胡伸的口袋。

  如果还想趁这个机会将吏部这两位咬死,云州州府储存的账册是最后的机会,再加上旁边奉遥向来有清正廉洁之名,想必不会因为韦襄南和胡伸一党交好就对他网开一面。

  思及至此,骆长寄几步上前,站在了争得眼睛都红了的两人中间。

  他将那账房从上到下浏览了一遍,露出了些许了然神色。

  老板认出了他是方才买过布料的客人,放缓了语气对他说道:“这位客人,小店只是发生了些争执,您不必——”

  他正思索着怎么把“多管闲事”四个字用不那么冒犯的方法道出,但只见客人反客为主地直接将账册从他手里拿过,神色自然地翻看起来。

  等老板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之后,脸色不由得更难看了几分,正想将账册从骆长寄手里夺回,可他刚要扑上前,骆长寄便刚好不动声色地转过身去,摊开一页,用手指轻点:

  “这一行,十七日,胭脂铺李二嫂,丝绢两匹,银钱四两三十钱,似乎同之前丝绢的价格有异。”

  账房先生哼了一声:“估摸就是从那天开始提的价吧,当日我痛风告假,请了个临时工来记账,对先前的定价一无所知。”

  骆长寄对定价如何并不关心,他将账册啪地合上,递到了老板面前:“我方才在旁边听着,您说打算将这位先生撵出去?”

  老板听他这口气料定这个少年人定然是看了不少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话本,想来帮这位账房先生伸冤的,冷笑道:

  “不错!只要他自个儿麻溜滚蛋,我便可以不上报官府!这件事便无回旋余地了!”

  “哦,那就好。”骆长寄点了点头,“既然如此,这人我就接手了。我这边有些缺人手,其他耗时的程序便不走了,见谅。”

  布店老板:“……?”

  还没等布店老板反应过来,骆长寄便颔首转身离开。他在众人的目光下朝客栈的方向走了几步后,莫名其妙地回过头,皱眉看着账房道:

  “你在等什么?走啊。”

  那账房原本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闻之才意识到这年轻公子是认真的,忙将自己随身携带的那些零散家伙匆匆揣进兜,颠颠地朝骆长寄的背影奔去。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出来走一趟白捡个帮手,骆长寄是十分满意的。他想起还没给账房个交代,便问道:“阁下贵姓?”

  账房忙道:“免贵姓赵。”

  骆长寄嗯了一声:“其实只是想要你帮我一次忙,算一笔账。事后自然有重金酬谢。往后你是想继续科举还是当账房都随意,我不左右你的去留。”

  这位公子讲话爽快,于他而言也并无损失,赵账房自然是满口答应。

  二人在路口分道扬镳,骆长寄吩咐他第二天去祥云客栈等自己后,便往府衙的方向走去。

  他昨日跟嵇阙分别后虽说看似是头也不回地上了楼,走到自己的厢房后却还是踱步至窗前,看嵇阙下一步想做什么。

  那时嵇阙并没有马上离开。他在客栈一楼用了两盏茶,骆长寄便只好举着本书坐在窗台上等。等到骆长寄腿都坐麻了,嵇阙才施施然地掏钱付账。

  他此行并未御马,走出客栈后便左拐,骆长寄记得很清楚,那是县衙的方向。

  这人明面上看上去什么也不想管,真遇到什么事却是真爱操心。

  此时,县衙门外正排着一大堆身着软甲整齐有序的卫兵,正目不斜视地盯着前方等着检阅。

  周燮使唤不动云州驻军,便去了离阳道,离阳道驻扎的兵营听他是安澜君的嫡系态度倒是和善,周燮成功借来了一个轻骑小队,上战场是人手不够的,但清点响马是绰绰有余了。

  周燮回来的路上正巧碰见了奉遥的车驾,便也顺便将他接到了县衙。此时奉遥正端坐于桌前,而嵇阙半倚在矮几上,二人虽姿态不一,倒是都不约而同地看向嵇阙画出来的那张粗糙草图,一边用手划拉一边正经商议起来。

  “我此前已说动了府衙,他们答应将炭场后面的荒山批给原先炭场的炭工们种地,具体的文书想必两三天后便能下来,我认为届时前去交涉也不迟,安澜君认为呢?”

  嵇阙轻微地摇了摇头:“现在在炭场干不下去的炭工组成的流匪帮已然盘踞在那几座山上。县衙派了人去说和,但也只是无功而返。”

  奉遥看上去犹豫不决。这时门外传来响动,嵇阙示意周燮出去看看发生了什么,可没过多久门口便有两个小兵抬进来一个鼻青脸肿的穿深绿官袍的男人,他用一张丝巾紧紧捂住鼻子抬着头,身旁的小兵连连道:

  “大人您挺住啊,我这就去给您请郎中来!”

  嵇阙瞥见他那官袍也破破烂烂,袖口和下摆遍布裂痕。他皱了皱眉。

  那是短刀划出的口子。

  这个鼻青脸肿的男人有些狼狈地整理了一下自己散乱夹杂着血污的头发,颤巍巍地跪下:“下官见过安澜君,奉大人。”

  此人是黎栾县的一名普通巡检,官居从九品,平常在县衙中很是不扎眼,几乎没什么人察觉他的存在。

  奉遥吃惊道:“哎哟,快请起快请起,怎得会伤成这样?”

  巡检长叹了口气,鼻血紧跟着又流下来,他忙用丝巾堵了回去,瓮声瓮气地说了一连串两人都没听懂的话,还是旁边的小兵替他解释道:“巡检只不过是坐马车回府罢了,谁知半途经过炭场那边的荒山,被一群拦路的响马阻断了后路,身上的银子全被抢走了,还差点拿刀划了他的脸。”

  另一位小兵叹气:“这已经是第十个被拦路打劫的官员了,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消停。”

  奉遥闻言大惊失色,一拍桌板:“既然已经给他们批了地,我们也同县衙商量着和解,大不了再多给些抚恤金,大家劫舍到朝廷钦差的头上,这可是要掉脑袋的!”

  见奉遥已然意识到了自己面对的不是良民而是暴民,嵇阙晃悠悠地站起身来,说道:“云州驻军借不来,我们便从离阳道上借来了兵。我们自然不会冲动杀人,还是会扣下来等上头放下话来再发落。奉大人看这样如何?”

  奉遥频频点头,连声叫好。

  嵇阙同周燮道:“走吧。”

  奉遥诧异道:“安澜君这就走了吗?”

  嵇阙淡淡笑了:“我好些年没带过兵,同离阳道的军队也不相熟。多少需要磨合一二,商量一下战术。”

  他朝奉遥颔首后,便走向了离阳道小队。奉遥亲眼见着那些原本便站得颇笔直的士兵在安澜君一步步走近时肉眼可见地变得更为紧绷,似乎生怕自己展现出一丝毛病进而让安澜君对自己产生什么不好的印象。

  奉遥不由得想起自己第一次看见安澜君嵇阙的时候。那时他刚入朝不久,还只是个七品小官,届时安澜君还是名震朝野的西境统帅,往朝堂上一站都能让大半臣子抖三抖,一颦一笑间夺目亮眼,同他的美貌合并在一起如一把出鞘的利剑。

  那时他在朝中鲜少发声,在退朝时才远远看见那安澜君被其他的将军们簇拥着出了大殿,那时的他笑得比日光还要恣意。自认自己未老先衰的奉遥搓着手站在大殿内,略带些羡慕地看着那样的安澜君嵇阙,认为那是自己此生都不会有的风流潇洒。

  然而时隔多年,对面的安澜君容颜未改,但眉宇间的意气早已消失殆尽,他的眼睛里有思索,有沉静,但那年大殿外那虽千万人吾往矣的风流少年不知在哪一刻消磨在了时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