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斜,正是暮霞照水时分,御街两侧的店家摊贩也都陆陆续续打烊收摊。东宫墙外坐落着户部和钦天监等机关,而此时户部尚书刘文山也早就告别一众下属,第一个踏上了回府的马车。

  户部只剩稀稀拉拉几个官员正在完善税务报告,就连剩下的几个人也时不时渴望地望向衙门的出口,盼着能早些回家吃上一口热乎饭。

  等着最后两三个官员完成了自己的公务,一个个耷拉着脑袋浑身像没了骨头似地浑浑噩噩地往衙门外走。跟在最后的的官员掏出一把金灿灿的钥匙,锁住了朱红色的大门。

  另一个无精打采的户部官员临上马车前想起什么似地,回头嘱咐道:“那个,你记得第二天将钥匙放到档房去,别弄丢了。”

  锁门的小官员有礼地冲他颔首,默默目送着没骨头的同僚上了马车,才将手中的钥匙收进怀中妥帖放好,走向自己的马车。

  东宫墙外向来禁止平民百姓靠近,因而等黄昏时分官员各回各家后,这片地带空寂得一根针掉地上都能听清楚。小官员的马车停得离衙门远些,他不紧不慢地往外走,心中仍旧思索着方才的公务。

  忽地,一阵夏日的晚风急速从他耳边刮过,吹得他官袍猎猎作响。他依稀听见了什么动静,缓缓地回过头去,眼中掺杂了几分怀疑和审视。

  然而他回过头后,却只见夕阳投射在朱门上的圆形门把的倒影如美人腮上红晕,并不见多余光景。

  他盯着那倒影足有一刻,才抬脚再度离开。

  另一边,一个人影敏捷地翻墙进了户部衙门,还不忘察看四周是否有多余的人发现自己的行踪。

  确保了自己是这偌大衙门中唯一一个会喘气儿的人以后,他松了口气,咬牙念叨道:“这个朱明光,别的本事不大,感官倒挺敏锐的,在户部算账可真是屈才了。”

  此人正是商恪。他身为大学士之子自然不屑于那等梁上君子宵小行径,此次他也对户部库房里堆积如山的财宝无半点兴趣。他从前还曾受刘文山关照,在户部当了几年的员外郎,对户部构造以及材料文书放在何处不说是了如指掌,至少也算是胸有成竹。只可惜,在他当任的时候,有关税收军饷的统计档案都放在了北档房。然而……

  商恪回想了下档房中那堆积如山的档案,不由得一阵胆寒,心道这得找到何年何月,在北档房的门口深吸了好几口气,才视死如归一般推开了厚重的木门。

  然而,眼前的景象比让他发现档案杂乱无章地堆积在办公桌和地上更叫他下巴掉地。

  北档房再也不是他记忆中那走一步要跨三次以免踩到地上文书的地方了,足足十余排高耸入云的松木陈列柜,按照部门,州府,年份一一排列得整整齐齐。

  他回忆了一下北档房从前的模样,不禁感叹出声:“到底是今非昔比了啊。”

  感叹归感叹,他可不敢忘了正事。原本想着大概可得找几个时辰,现在看来大约半个时辰就能完事。

  商恪摸索着每一排柜子左侧记录的小字,果真顺利地找着了元辉六年到今年云州的税收档案。

  他随便取出一册翻看起来,看了许久眼睛发疼也没找出什么纰漏。商恪心中有些气馁,但还是不甘心找出最新的一册税收记录。哗啦啦地翻到最新一页,仔细看过后,却仍旧判断不出什么端倪,遗憾地叹了口气。

  骆长寄昨日从云州给他飞鸽传书,请他若是有空便去户部走一遭查查云州的税务账册。然而,他用词暧昧不明,商恪并不十分清楚他具体想了解哪一部分税务,因而他只能暂且记在脑中,回府后再请人抄录给骆长寄。

  商恪几乎从不听人号令,倘若他爹要让他去办个什么要事他尚且心不甘情不愿。然这位骆阁主写信的态度十分巧妙,只说此事关乎能否彻底扳倒桂胡等人,成败在此一举,还希望自己能够有所准备。

  商恪读完信后便觉得一刻也不能再等,等他反应过来后已经混进了户部拿到了账册。

  这位阁主在不露声色拿捏人心方面,确然本事了得。

  彼时本事了得的骆长寄正漫步于黎栾县最大的一条长街,路边有小贩叫卖着黎栾特产的松花糖和枣糕,街边各色小店琳琅满目,除了基本的油盐酱醋一类,还有些彩帛绸布铺及手工玩具。

  从前骆长寄独自下山办事时,漱锋阁中有些年纪尚小的弟子总会央他带些新鲜玩意儿回来。最爱打扮的丽娘也时常嘱咐他带些当地的布料首饰回来供她妆点衣橱。久而久之,去到一个新的地方便给阁中老的小的带些小礼物回去便成了他的习惯。

  虽说这次家中只有莫寻,方竹还有五叔他们跟着,莫寻方竹因入阁时年纪便大些,向来对他恭恭敬敬,从不同他要东要西。但近日他们忙前忙后也算辛苦,带些小礼物回去也算应当应分。

  还有府上那位每天笑眯眯但棋艺奇烂无比的公主,看在二人相安无事的份上,也该捎带些薄礼回去。

  骆长寄走进彩帛铺,目光在店中巡逻一圈,挑出几匹素色的布料。布料轻薄针脚却绵密,花样子自然赶不上葳陵时兴,但已然是这个黎栾县能找到的上上品。

  他付了钱,交代店主将布料熨烫后送去他住的客栈后,回头正看见彩帛铺门口有个老头杵着跟拐杖,一身破白袍,身旁的流动小摊车上摆着做工粗糙的九曲环,羽毛毽子,还有几个做得怪精致的小弹弓。

  那个小弹弓勾起了骆长寄从前的回忆,因而他看了那卖手工的老头一眼,便走到他摊位前,轻轻拿起那个小弹弓,细细打量。

  “这个,喜欢么?”

  记忆中的嵇阙比现在爱笑些,但性格已然是沉静而稳定的。骆长寄还记得那阵子他经常早出晚归,自己起床练剑的时辰已经能将隔壁养的公鸡都吵醒,但就算他一天比一天起得早,他还是没办法在嵇阙离开家门之前逮住他。

  他有时甚至怀疑嵇阙根本就是彻夜未归。

  彻夜未归也有彻夜未归得好,起码骆长寄练功时更能沉得下心不至于被某人转移注意力。

  可那日嵇阙回来的时辰格外早,他清楚地记得自己正端着一锅热腾腾的晚崧冬笋汤从厨房走出来,看见嵇阙的那一刻差点没拿稳跌出去,还是嵇阙三步并作两步扶了他一把才勉强稳住。

  骆长寄抬眼看嵇阙时他却还是一贯那副表情,眼睛弯弯地,嘴角抿起含蓄的笑,微微偏头看他,说:“吓成这样,我回家一趟很奇怪?”

  骆长寄目不斜视地同他擦肩而过,将那锅晚崧冬笋汤正正放在庭院中央的小石桌上,嵇阙尤其喜欢这个石桌,说坐在石桌旁能刚好看见月上柳梢头,要是运气好,还能偷偷围观一下人约黄昏后。

  嵇阙跟在他后面,闷闷笑了一声:“小念不高兴了?”

  骆长寄根本懒得回答,他正想去厨房拿碗筷出来,回头时却差点吓一跳,因为嵇阙站在距离他不超过一尺的地方,偏着头朝他笑得格外灿烂,眼中甚至有些骆长寄鲜少看到的促狭。

  他深吸一口气,心想这人倒真是脸皮厚,分明是这人自己不守承诺连夜不归还不同他提前说明,现在倒好像生气是自己的不是似的。

  他道:“让开。”

  嵇阙却好像没听见,笑意越发浓,背着手在他面前,就是不放他去厨房。

  在骆长寄发作前一刻,他掏出一把做工小巧精致的弹弓轻轻点了一下骆长寄的鼻尖。

  骆长寄愣怔地看着那把弹弓,有些犹豫地接过,摆弄了两下,有些不自在地问:“……给我买的?”

  嵇阙没回答他的问题,反问他:“喜欢么?

  “最好的桑拓木做成的,平常的都比这个大些,但横竖只是做来给你玩的,便没必要了。”

  骆长寄其实根本不在意那是桑拓木还是槐木,他十分珍惜地将他攥在手里,抿着嘴唇低声道:“谢谢先生。”

  想说的话太多,但他从小就闷,除了这四个字也憋不出其他漂亮话来。

  嵇阙瞅了他半晌,笑着没应。

  此时天色昏暗,唯有皎洁月光笼罩庭院洒下清辉。他指着那轮月亮,转头对骆长寄说:“古时后羿射日,救万民于水火,今日要不要试试小念射月?”

  什么小念射月。骆长寄脸腾地一红,嵇阙却继续鼓励他:“没关系,现在天色这么暗,我们爬到房檐上,谁也看不清我们是谁。”

  骆长寄终究是拗不过他,跟在嵇阙屁股后头爬上房檐,从兜里掏出一枚石子卡在皮兜上,用力一拉,那枚石子咻地划过半空,不知砸在哪家哪户屋顶的瓦楞上,远远地传来一声闷响。

  嵇阙朝他挑眉,无声地让他再试一次。

  骆长寄这次倒是正经许多,将弹弓对准月亮,深吸一口气,好像那把小弹弓是一把长弓,而月亮便是那个万里之外的敌人首级。

  这一回准头倒是好了许多,骆长寄自己都能看见那道石子是朝着月亮的方向飞旋后才在不远处落下。

  嵇阙笑吟吟地看着他不说话。每当嵇阙这样看着他的时候,骆长寄总会不知从何处燃起一股表现的欲望,他跳下房檐一气儿捡了五六块小石头,沉下气来,眉宇间倒真有那么几分大将风范,皮兜上的小石头弹无虚发地朝月亮的方向射去。

  等轮到他手头最后一块石头的时候,那块小石头准头意外地好,高高地朝月宫飞去,又在半空中直直落下,下一刻——

  “娘的!谁他妈大半夜扔石子玩儿?!砸死老子了!”不远处传来一男子的痛叫和怒骂。

  嵇阙扑哧一声坐在房檐上笑得腰都弯了,骆长寄脸皮薄些,窝在房檐上装死,嵇阙俯身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意味深长:“没事,射月途中总会出现一些意外。”

  等嵇阙笑够了,骆长寄也直起身子,他耳朵上的红意还没有褪下,但还是问道:“为什么想要射月?”

  嵇阙转了转眼睛,狡黠地说:“倘若把月亮射下来,兴许嫦娥便能回到后羿身边了?”

  “你倒是懂得成人之美。”骆长寄皮笑肉不笑。

  嵇阙倒像是来了兴趣,笑眯眯地:“那小念呢?”

  骆长寄欲言又止了片刻,天色越黑,月光便越发明亮。

  他低声道:“我不想把月亮射下来,我想它好好呆在原地。高处不胜寒,总有浮云遮月时。只要能为它拨云破雾,我什么都愿意做。”

  只要我能一直见着它,哪怕只见一面,只看一个对时,我都愿意每天坐在庭院里等。

  骆长寄自认自己不是个贪心的人,他从来不奢求不属于他的东西。

  他将渺小的愿望说给月亮听,在云层中周转几个来回,却还是败给了阴晴圆缺。

  作者有话要说:

  有一说一虽然很能装,但小念的耻点从小时候到现在一直蛮低的......相比之下很难想象嵇阙会因为什么感觉羞耻,他好像天生没长对于羞耻的感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