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究白很轻地蹙了下眉, 手掌一翻,反客为主,将宴辞的手轻轻握住, 拇指安抚地摩挲着他的手背。

  但宴辞的情绪并没缓解多少,他甚至手心开始冒冷汗。

  谢究白凑近在他耳边, 用两人才能听见的嗓音轻声说:“有我在。”

  宴辞怔了下,缓缓看向他,那双平时如古井般沉寂无波的眸子,变得通红, 让人觉得可怜。

  谢究白同他十指交握, 露出一个浅笑安抚的表情。

  宴辞又缓缓垂下眼去, 神情被埋没在光影里,看不真实。

  坐在对面的女人, 穿着朴素的黑色棉袄,脸上是风霜历尽的沧桑, 皱纹褶子般一道一道堆叠。

  但她的精神很好, 眼睛里都是神采奕奕的光,黑夹白的头发也被疏得一丝不苟。

  看得出来, 女人当下的生活应该是比较幸福的, 她从头到脚,都写着满足两个字, 一副正在幸福旅途中的样子。

  女人打量了两人一会儿,笑着开口:“你们好啊, 我叫秦翠, 请问你们谁是宴先生?”

  她能看出, 对面的两人举手投足都很温雅, 身上的穿着也不一般。

  跟她就不是一个阶层的人。

  所以她说话也尽量文雅一点, 把粗俗都掩藏了起来。

  在听见女人自我介绍完后,宴辞突然反应剧烈。

  谢究白能感受到,握着他的那只手,突然用力了许多,让他都有些发疼。

  见宴辞似乎没有说话的打算,谢究白保持着基本的礼貌:“你好,他是宴先生,我是他爱人。”

  秦翠笑容淳朴:“宴先生年纪还小吧,看着跟学生似的。”

  组织上并没有告诉她宴辞更多的信息,今天见面的目的,也只是彼此认识一下,了解下对方的性格,到时候任务配合时,才能默契些,不会出乱子。

  谢究白微笑:“成年了。”

  到现在他已经开始觉得奇怪。

  出门前宴辞只说带他来见一个朋友,但现在看来,宴辞跟这个‘朋友’,似乎也是第一次见面。

  谢究白天生的警惕性,让他反射性地去保护宴辞的私人信息,所以只模模糊糊地说宴辞成年了。

  秦翠:“宴先生长得怪乖的嘞,我儿子要是还在,应该也跟他一样英俊……”

  她说着,突然就红了眼眶。

  谢究白顺着她的话题:“您儿子不在了吗?”

  他没有直白地说去世,这是他从小到大的教养所致。

  其实对这些家长里短,谢究白并不爱聊,甚至有些厌烦。

  但现在宴辞这么反常,大部分都是因为这个女人,他想要弄清楚原因。

  而同人聊天,诱导他们谈及自身,是了解一个人最快的途径。

  秦翠叹了一声,看着整洁的桌面,很悲伤的模样:“嗯,他去世了,在六年前。”

  谢究白佯装惋惜:“节哀,活着的人总要往前走。”

  秦翠抹了抹眼睛,又笑起来:“不说这个了,瞧我真是的,第一次见面怎么就聊这些让人不高兴的事儿。”

  谢究白笑容恰到好处:“没关系,您可以多聊聊。毕竟陌生人是最好的倾诉对象。”

  秦翠:“先生您说话还怪有道理的嘞,一看就是文化人。”

  她又看向宴辞,叹了口气:“主要是,宴先生给我一种熟悉的感觉,让我觉得很亲切,所以才想到去世的儿子,不自觉就跟你们说起了。”

  宴辞猛然抬头,死死地盯着她:“有没有可能,我们曾经见过,或者认识。”

  秦翠眨着眼睛,把他看了又看,摆手笑:“那不能,宴先生这种长相,我只要见过就一定不会忘。”

  现实里是很少能看到,长得这么好看的人的。

  宴辞五指骤然缩紧:“那有没有可能,我们见面的时候,我还小,现在我长大了,自然就变了很多。”

  秦翠一怔:“那,宴先生认识我?”

  宴辞看了她好久,喉结微动,半晌才说:“不认识,眼熟而已。”

  秦翠又笑:“那真是缘分,第一次见面,我们都看彼此眼熟。”

  她突然弯下腰,从地上拿起一个袋子,有些不好意思地放在桌上,给两人推过去:“这是,我自己做的一点腊肉,腌菜之类。”

  “如果先生们不嫌弃,就收下吧。”

  宴辞盯着那个袋子,沉默着很久没动。

  最后是谢究白微笑着接过:“谢谢,破费了,我们也没准备回礼,如果不介意,能否让我们请您吃顿饭。”

  他没真想跟这女人吃饭,只是客套下罢了。

  秦翠忙说:“不用不用,我还有工作,马上就准备回去呢。”

  谢究白:“那真是遗憾。希望以后能有机会请您吃饭吧。”

  秦翠有些局促地笑,其实她有些跟两人处不惯。

  不是宴辞他们的问题,是她的,她能感觉到他们不是一个阶层的,那种隔阂让她紧张,别扭。

  所以秦翠也没多待,又随口聊了几句后,说要回去工作了,就起身匆匆离开。

  谢究白望着窗户外,那个在大雪中渐渐远去的妇人,直到再看不见她的身影,才收回视线。

  宴辞垂眼盯着桌上的那包东西,他已经维持这个姿势很久了。

  谢究白语气淡淡的:“说吧。”

  宴辞睫毛微颤:“说什么。”

  谢究白眯起眼:“不觉得今天的事,到处都需要一个解释吗。”

  长久的沉默后。

  宴辞:“她不是我的朋友,我之前帮秦臻没做完的那个任务,需要我继续完成。”

  “任务推进不顺利,她是秦镇找的一个内线,负责协助我完成任务,今天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他说完,再次陷入沉默。

  谢究白看着他惨白的脸,心里堵得慌,莫名烦躁:“嗯,还有呢。”

  宴辞抬头看他时,神色已经平静,甚至带着点浅笑:“没有了。”

  但他的笑很勉强,像是破碎的玻璃强行拼凑在一起,每一片碎片有种摇摇欲坠的破碎。

  谢究白心头一酸,五指收紧又松开。

  他知道宴辞在他面前,从来都是压抑的,没放纵过,尤其是负面情绪都掩盖得很好。

  以前他只是觉得遗憾,又懒于去改变,因为他觉得那是宴辞的事儿。

  谢究白理解的感情,就是两个人各自处理好自己,然后用整理好的自己,来面对对方。

  人性都是自私的,两个人在一起就是为了快乐,如果不快乐,那就没有在一起的必要,所以不要把不快乐带给对方。

  这几乎是谢究白刻在骨子里的认知,是他从小就形成的、根深蒂固的观念。

  但现在,他突然无比痛恨宴辞对自己的保留。

  甚至对宴辞在他面前,掩饰自己伤疤的行为,有一种强烈的不甘心。

  就好像,一个东西眼看在你眼前,伸手即可触碰,但当你真的伸出手,却发现怎么都够不着。

  像是水中月,镜中花。

  这样的感觉,让谢究白烦躁,甚至心口酸涩的难过。

  谢究白并不是故步自封的人,他觉得该跨出那一步,就会毅然地朝前跨。

  以往的观念并不能束缚他。

  于是谢究白主动牵住宴辞的手,放软了语气:“我已经准备好了接受你,所以不管什么事,你都可以跟我说。”

  宴辞眸子开始颤动,像摇摇欲坠的星光。

  他张了张嘴。

  但最后喉结微微滚动,仍然强撑着微笑:“我没事,谢叔叔。”

  谁会信呢,谁会在乎呢。

  宴辞觉得,既然在谢究白面前,他是一个漂亮的糖罐,那就永远当一个漂亮的糖罐吧。

  不要告诉对方,其实他里面的糖都生了蛀虫。

  过去的事,再翻出来也没有任何意义。

  谢究白看着他僵硬的笑,咬咬牙,做最后一次挣扎:“真的不说?”

  他不是问的‘真的没事’,而是问的‘真的不说’。

  宴辞一下就红了眼眶,有些哀伤地垂下了眼。

  也许等会儿谢究白就会忘却这件事,只要过了这一会儿就好。

  那个女人,任务完成后也不会再见。

  每一个不幸的人,都会在自己的不幸记忆外筑起一道厚厚的围墙,把那些耻辱的,羞辱展示的东西关起来,不让别人触碰,以此来保护自己。

  但对爱人来说,那道墙就是一把钝刀,无形的隔阂迟早会被发觉,然后刺伤两个人。

  谢究白深深地凝视了他一会儿,头一回见到宴辞如此倔强。

  半晌后,他气笑了:“行,回家吧。”

  他是生气,他气那股怎么都无法触碰到宴辞内心的无力感。

  也气自己放不下的高傲,他不愿意花费更多的心思和精力,去安抚宴辞,引导他跟自己交心。

  对宴辞,他只有心疼,他从没见过宴辞脸色惨白,浑身发抖的样子。

  大概是时机还没到吧。

  此前两人虽然也很甜蜜,但只是虚浮的,他们待在一起的时间都是快乐的,所以造成了‘幸福’的假象。

  内核的问题没有解决,两人在一起再快乐,也走不长远。

  他们还不了解彼此,还没有跟对方的灵魂相拥。

  谢究白想,再给彼此一些时间吧。

  路上行人很少,雪很大,满城都是银装素裹,能看到家家户户的门口都贴着春联,挂着红灯笼。

  宴辞推着谢究白慢慢走,两人各自怀着心事,谁都没有说话。

  等回到家,宴辞试图跟谢究白搭话:“谢叔叔,过年那天,年夜饭想吃什么,我准备食材。”

  谢究白躺在藤椅上,翻了个身背对他:“随便。”

  宴辞又把小白抱到他面前,佯装开心:“谢叔叔,看小白的新衣服。”

  谢究白瞥了眼,又恹恹地挪开了视线:“嗯。”

  察觉到他的冷淡,宴辞有些受伤。

  他起身,又抱着小狗坐在了窗前,怔怔地看着外面的大雪,不知道在想什么。

  谢究白此时正在给容清发消息:帮我查个人

  容清此时正在陪家里人搓麻将,还是腾出手来回他:谁啊,让你大过年的也来使唤我

  谢究白:叫秦翠,是个中年妇女,六年前失去了儿子

  他尽可能把信息说得准确些。

  因为秦翠这个名字,一听就觉得烂大街,会有很多重名,但中年妇女就能限定年龄,而六年前失去儿子这一条,基本就能锁定。

  容清:行,谁叫我是你最好的朋友呢

  谢究白:谢谢

  容清:哟哟哟,还会说谢谢呢,以前那么多回你都没谢过我

  谢究白懒得听他胡扯,直接切出了聊天界面。

  到了午饭时,宴辞做了谢究白最爱的,试图让他高兴起来。

  但男人的态度始终不咸不淡。

  看他的眼神也格外冷淡。

  宴辞心里逐渐凉了下去,他以为谢究白回家后就会忘记那个女人,忘记他的反常。

  但谢究白的反应分明在告诉他,他没有忘记,也不会忘记。

  宴辞洗碗的时候也心不在焉,总觉得心里空唠唠的。

  今天都没有看到谢叔叔对他笑。

  下午时,两人都在大厅里,谢究白也没有午睡,但他们就是一句话也没有。

  宴辞试图通过各种事情,跟谢究白搭话,但对方反应始终恹恹的。

  不像是不想搭理他,但他就是能感受到,一股若有若无的隔阂。

  宴辞逐渐觉得,胸腔有种空气被抽离的窒息。

  他不要跟谢究白这样。

  他也知道这种状态不对,但却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道从哪儿入手去解决。

  或许今天的事后,谢叔叔只是觉得,两个人都需要空间,需要时间,去整理好自己……

  晚餐时,宴辞做了谢究白最爱吃的麻辣龙虾。

  他特意剥好了放在盘子里,推了过去。

  谢究白看见了,他知道宴辞试图在补救什么,但他没有动那盘虾仁。

  一整天,他思来想去,还是不想就这么冷静。

  有事就交流,又不是没张嘴,为什么要放任这种隐形的隔阂逐渐扩大?

  这是不对的。

  但不破不立,他需要有一个契机,让彼此都跨出那一步,或者,让宴辞先跨出那一步。

  到现在,他依然在等一个契机。

  晚饭后,宴辞做家务也神不附体似的。

  在切水果时,看着锋利的刀刃,他突然福至心灵,眸光骤亮了一瞬。

  随后刀子直直地切了下去,接下来砰咚一声,一个碗落在地上打翻。

  这么大的动静,谢究白显然听见了:“怎么了?”

  片刻后,宴辞从厨房里出来,举着一只受伤的手,鲜血淋淋的,地板上都是一片刺目的红色。

  谢究白猛地蹙眉,推着轮椅过去:“怎么弄的,太不小心了。”

  宴辞看到他回暖的眸色,还有眼底掩盖不住的关切,心脏像是破冰一样。

  他可怜巴巴地:“切水果时,走了神。”

  谢究白飞快地翻找出医疗箱,示意宴辞在沙发上坐下,一边打开箱子找东西,一边说:“你平时都很稳重。”

  他语气若有若无的嗔怪。

  宴辞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熟悉的谢叔叔又回来了:“谢究白,你一整天都没理我了。”

  谢究白动作顿了下,神色又恢复了浅淡:“有吗。”

  宴辞眼睛微红:“嗯。”

  谢究白拿出酒精给他消毒:“忍一下,可能有点疼。”

  宴辞没说话,垂着头看着他弄。

  等酒精把血迹都冲刷掉后,谢究白才发觉,宴辞的食指,被切开了很深的一个口子,连切口里面粉色的嫩肉都能看见。

  要是这伤口再深一点,恐怕得去医院进行缝合才行。

  谢究白心里骤然发堵,眉头不自觉紧皱着,咬着牙帮他上药。

  宴辞的目光始终落在他身上,温柔如水。

  他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抚上谢究白英气的眉:“没事的,谢叔叔,不疼。”

  谢究白睨了他一眼,冷笑着在他伤口上按了下去,力道也没多重。

  但宴辞当即疼得手条件反射似的抽搐了下。

  谢究白啧了声,又后悔似的去吹他受伤的手指,喉咙艰涩:“疼就说。”

  宴辞眨巴着眼,立马说:“谢究白,我疼。”

  谢究白又好气又好笑,心里软了一块。

  这方面倒是挺诚实。

  他状似不经意地说:“要是其他时候,也这么坦诚直白就好了。”

  宴辞沉默片刻:“谢叔叔希望我那样?”

  谢究白上完了药,开始拿出纱布给他包扎:“嗯。”

  宴辞想了下,追问:“那今天谢叔叔不理我,是因为我不坦诚?”

  谢究白停下手里的动作,同他对视,那眼神很分明地再说‘你觉得呢’。

  宴辞突然扯住他袖子,放软了语气:“谢叔叔,能不能别不理我。”

  谢究白低着头继续给他包扎,没有说话。

  宴辞语气难过:“今天谢叔叔对我这么冷淡,我感觉我要碎了。”

  像是有把刀子,在反复地刺他的心。

  做什么都没精神,吃什么都没味道。

  每一分钟呼吸,都觉得心口堵堵的,像是有人在捏着他的咽喉,掐着他的脖颈。

  谢究白静默片刻,抬头正想跟他好好聊聊,却对上一双通红的眼睛。

  那样乞求地看着他,仰望着他,又充满了怜爱。

  谢究白哑然,有一种灵魂都被牵扯震荡的感觉。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飞快地给宴辞包扎好,随后把医疗箱放在一边,神色变得认真。

  谢究白:“我不是故意冷落你,我只是在想很多事,关于我们之间。”

  宴辞变得着急:“然后呢。”

  他记得以前几次,谢究白每次思考他们之间的事后,都会选择把他推开,有各种理由他们不适合在一起。

  谢究白安抚地勾住他手指:“然后我觉得我们应该坦诚。”

  他想了想:“今天的事,你拒绝跟我沟通交流,我也难过了一天。”

  宴辞睫毛微颤,突然伸手一把抱住了他:“对不起。”

  他没想过谢究白会难过,没预料到自己在谢究白心里,已经有能让他难过的分量了。

  谢究白勾唇笑了下,还好,还不算太固执。

  还能交流。

  他索性站起身,跨坐到宴辞的腿上,搂住他脖子固定住自己。

  宴辞被他突然的动作怔住了,随后耳朵悄然变红:“谢叔叔……”

  谢究白觉得这个姿势更利于他们交谈。

  这种深层次的话题,谈得好感情能一日千里地进展,一旦谈崩,虽然不至于造成毁灭性的打击,但往后谁想到这件事,都会如鲠在喉。

  就如同在双方心里种下了一根刺。

  他不想那样,所以选择了一个很亲密的姿势。

  身体相贴时,灵魂也更近,爱人的温度能提醒彼此,他们是最亲密的人,潜意识中拉近彼此的距离。

  谢究白看着他:“所以现在你愿意跟我讲讲有关那个女人的事了吗。”

  宴辞瞳孔微颤,似乎有些动摇了。

  谢究白轻吸一口气,同他鼻尖相抵,浅浅厮磨:“我不是想窥探你的伤疤,我只是……不喜欢你今天见到她时的样子。”

  宴辞悲伤地垂下眼眸:“为什么。”

  谢究白也讨厌直白,讨厌说那些肉麻的话,但又想,既然有了哪种心情,为什么不好好告诉对方。

  他更讨厌拒绝交流。

  谢究白:“因为,心疼。”

  想起当时宴辞脸色惨白的样子,甚至手都在发抖,说话时像是鼓足了巨大的勇气,脆弱得像随时要碎掉。

  如果他对那样的宴辞无动于衷的话,那只能说明,他不喜欢这个人。

  谢究白想通了,又放得更开了些,他低头在宴辞的唇上印下一个吻:“我很心疼,我想知道你的过去,想探究你的伤疤……”

  “但是你拒绝了,你把我挡在你的世界之外,我进不去,所以我也难过……”

  宴辞慌忙摇头:“不是的。”

  他把人搂紧了些:“我只是,难堪,也不想给谢叔叔带去不好的情绪。”

  谢究白浅笑,双手捧起他的脸,注视着他:“我以前也觉得,自己处理好自己的情绪,不让它影响到别人,是一个人基本的修养。”

  “但现在我明白了,这是不对的,这只会把关心你的人,爱你的人,挡在外面,他们也会难过。”

  谢究白指尖摩挲着男生脸颊的轮廓:“所以,以后在我面前,能不能不要掩饰自己,我想看各种各样的阿辞。”

  宴辞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瞳孔闪动得厉害。

  他觉得现在的谢究白,仿佛发着光,让人心口暖呼呼的发软:“好。”

  谢究白:“不管是生气,还是愤怒,以及伤心,难过,我都想看。我们可以一起坐下来解决。”

  这分明才是找伴侣的意义。

  他到现在才明白这一点。

  索性还不太晚。

  宴辞心里酸涩的发堵,但不是难过,而是感动:“好。”

  他的谢叔叔为什么这么好,选择了他后,就这么勇敢坚定地奔他而来。

  谢究白亲吻了宴辞一下,同他额头抵着额头,亲昵地问:“那能跟我说说今天的事了吗。”

  宴辞垂下眼,把脸埋在男人颈窝,贪婪地从谢究白身上汲取勇气。

  半晌做好了心理建设,才开始缓缓说:“在被谢叔叔捡回谢家前,我是一个孤儿,在孤儿院里长大的。”

  “那个女人,她是当年孤儿院里的护工。”

  说到这里,宴辞徒然猛抽了一口气。

  谢究白轻轻拍着他背,安抚着:“嗯。”

  宴辞嗓音微哑:“我以前,被称为孤儿院里的小骗子,所有人都讨厌我……”

  那时候宴辞才十多来岁,已经到了记事的年纪。

  除了性格孤僻阴郁一点外,大家还是比较愿意跟他玩的,因为他很厉害,不管多高的树,他都敢爬上去。

  大家都怕狗,但他不怕,大家都怕黑,他也不怕。

  这对一群小孩子来说,宴辞简直就是超人般的存在。

  但宴辞喜欢安静,常常一个人在荒废的大仓库玩儿,那里有一辆废弃的汽车,他很爱躲在车里睡觉。

  那时的秦翠,也像如今这样平和近人,笑起来憨憨厚厚的,淳朴得很。

  院里的大人小孩儿都喜欢她,最喜欢她。

  宴辞虽然对她算不上喜欢,但也并不讨厌,他总觉得那个女人,面目虚伪,所以不太亲近她。

  直到有次,宴辞在仓库的废车里看书,秦翠却抱着一个小孩儿进来。

  等进了仓库,秦翠立马就变了脸,对那个小孩儿又打又骂。

  那孩子是个男生,倔强地忍着眼泪,一声不吭。

  却招来秦翠更加严厉的打骂。

  宴辞安静地听着,他原以为男生犯了大错,才会被责罚,但听到最后,发觉男生只不过是挑食。

  又听了会儿,才知道,男生不光挑食,他还把自己的食物,拿给了孤儿院附近的一条流浪狗吃。

  刚好就被秦翠撞见了,秦翠面目狰狞:“你知道院里的食物多来之不易吗?!啊?你不吃有的是小孩要吃,你竟然喂了狗?!”

  她像个疯子一样,同平时慈善的样子不沾半点边。

  宴辞看不下去了,从车上跳了下去,试图制止她。

  这才发觉,男生身上有很多伤痕,新旧叠加,应该是常年遭受虐待所致的。

  秦翠看见他,很惊讶,但只是片刻就恢复了慈善的样子。

  她简单地解释了下自己打人的原因,随后带着笑牵着男生走了。

  那个男生,走前还回头望着宴辞。

  本以为事情到这里就结束了,但原来,才只是个开始。

  那天后,秦翠开始找宴辞的茬。

  比如他碗里的饭没有吃干净,人前笑着说他几句,人后却把他带到仓库,一顿毒打,用恶毒的词语诅咒他。

  宴辞不怕她,他只是不明白,这个女人为什么会反差这么大。

  而自己,又为什么要遭受这一切。

  又比如,宴辞的被子脏了,秦翠当着其他小朋友的面,只会笑着让他以后爱干净些,让大家也要爱干净。

  事后却又把他带到仓库,对他拳打脚踢,甚至用藤条抽。

  每次还都很注意,不要给他的脸,和露出来的地方,留下明显的伤痕。

  这样几次后,宴辞就知道自己逃不掉了。

  他开始报复,跟院长打报告,说秦翠有多恶毒。

  跟其他小朋友说,秦翠是个多坏的女人,让他们小心。

  但他们都不信。

  每次秦翠都会及时出现,然后笑着把他牵走,跟院长他们解释,说孩子到了叛逆期了,最近说他两句都不高兴,竟然还开始到处编排他。

  简而言之,就是把撒谎精的帽子,扣在他头上。

  宴辞试图露出身上的伤疤,证明自己所说的,结果秦翠表现得更忧伤了。

  她说,这孩子性格本来就古怪,估计是有自闭症,还有一点狂躁症,并列举了以前宴辞在院里打架的事迹。

  宴辞嗓音低哑:“后来,院里的所有小孩都不跟我玩儿了,他们给我取了个外号,叫我撒谎精。”

  谢究白闭了闭眼,又睁开,只觉得心脏抽疼,喉咙酸涩得要命。

  他一下一下抚摸着宴辞的软发,咬着牙说:“都是他们的错。”

  宴辞把他抱得很紧:“然后我被所有人孤立了,他们不再听我说话,不再靠近我。”

  “打饭的阿姨说我是个坏孩子,故意不给我吃饭,说是我这种人渣败类,这么小就会诬赖大人,需要好好教育下。”

  “小孩儿们朝我吐口水,扔石头,院长每次看我的眼神都极其厌恶,好像我真的是个十恶不赦的人。”

  甚至他自己都开始怀疑,他是不是真的,糟糕透顶,恶心透顶,不配活着,不配吃孤儿院的粮食。

  就好像,他的世界一下就变得黑暗无比,一点都看不到亮光。

  而秦翠,一如既往地虐待他,甚至开始光明正大地虐待他,比如扇他耳光。

  而其他小朋友就在旁边起哄,朝他扮鬼脸,说他太坏了,活该被打。

  秦翠则微笑着说:对,他是个坏孩子,大家都不要学他,坏孩子就该待在地狱,一辈子没人疼爱

  那时候宴辞很小,他想不明白,这个世界为什么这样,是他做错了什么吗。

  他最不理解的人,就是秦翠,为什么这个女人要这么对他。

  大家都在那个破旧的孤儿院里,艰难地过日子,不互相帮扶,窝成一团取暖,反而把刀锋对准自己的同伴,他想不通。

  直到后来长大了,再回忆起当年的那些事,他突然明白了。

  人在艰难的环境里,本来就处于压抑,需要一个情绪的宣泄口,小孩儿尚且年幼,不知烦恼,但大人们就不一样了。

  大人们清楚地知道,自己在过着一种怎样腐烂发臭的人生,但偏偏这份工作需要他们每天面带笑容,双倍的压抑下,就会催生出毫无理由的恶。

  据说那时秦翠家里也刚遭受过劫难,全家就剩下她一个人。

  她不能理解她突然遭受的苦难,痛苦却又无法排解,直到有次脾气失控,打了一个小孩儿……

  于是她找到了一种排解的方式。

  反正这是孤儿院,每个小孩儿都是被抛弃的,其余大人也只是在消极度日,没有人在意的。

  宴辞吸了口气:“那段时间,我只是麻木地在活着,我甚至感知不到自己在活着。”

  “但也是因为这样,让小时候的我,不必去面对那些痛苦。”

  因为小宴辞已经麻木,感知不到痛苦了。

  谢究白安静地听完,心里抽疼:“但痛苦确实存在,对吗。”

  宴辞点头:“嗯。”

  他惨烈地笑了下:“可能我最近过得太幸福了,我是个坏透了的人,活该受苦,老天都看不过去了,所以把她再次送到我面前,让我再体会一遍那种痛苦绝望……”

  打个比喻,以前他像是失去了味觉,所以黄连再苦,他都尝不出来。

  现在他不光恢复了味觉,还一直吃着糖,突然又吃了一口黄连,瞬间被苦得心脏都要碎裂。

  谢究白需要不断地呼吸,才能缓解心脏缺氧的窒息,和难过的抽疼。

  他抖着手,抚摸着宴辞的软发,亲吻着他的耳垂:“不是的宝贝,你很好。你特别好。”

  更让宴辞无法原谅的是,再见面秦翠已经不认得他,把一切都忘了。

  给他造成了致命伤害后,那个女人自己却过上了幸福的日子。

  甚至改头换面,成为了一个正义又善良的人,成为了帮助别人的施救者。

  作者有话说:

  大长章QVQ乖乖们下午好,尤其是我QVQ

  大家大概能猜到吧,小狗辞的组织,类似于给国.家办事那种,是纯正义的组织,而且权限非常牛逼,但是不能见光,专门干一些明面上不好处理的事情,文中不会点名哈,怕涉及敏感的东西,作话里跟大家浅说一下QV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