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其它小说>屏水向南[刑侦]>第64 章

  “你和林亦明的关系很好吗?”

  林清禹平静道:“是,很好。养父对我很好。”

  “林亦明一直想让你学临床外科,你应该也是因为他的遗愿才报了医学,为什么最后却没有遵从他的心愿?”

  林清禹依旧面无波澜,这个问题对他毫无杀伤力:“因为我上不了手术台。实习时我就发现,我一进手术室,一面对血肉模糊的抢救患者,脑海里就会浮现出6月15日父亲抢救去世时的画面……”

  林清禹的心跳从70升到了80,但这个微小的变化起伏并不符合常人在谈及亲人离世时的巨大悲怆和情绪起伏。

  “你不怨恨林亦明吗?是他亲手抓了你母亲,间接导致你母亲死在看守所。”

  林清禹平静地摇头:“这没什么因果关系吧,我母亲确实杀了我父亲然后报警自首,无论当时出警的是谁都改变不了这个结果。至于我母亲在看守所自-杀,是顾家村的人以我性命相要挟的结果,与其他人无关。”

  “你母亲自首后,你每天都会去公安局门口蹲守林亦明,向他求情,日复一日从未间断。林亦明本应该在那时候就发现你的失踪,并且很容易就能联想到跟你母亲的案子,跟你生父背后的顾家村有关,你就不会遭到长达半年的折磨。”陆支队尽量斟酌着措辞。

  林清禹知道这些“往事”迟早有一天会被翻出,会被人拿来反复逼问求证,甚至会监视着自己的每一个细小表情变化。林清禹对此是有准备的:

  “当时的情境之下,我不认为有人能做得比林亦明更好,他已经叮嘱了我很多次注意安全,甚至邀请我去他家暂住,是我拒绝了。”

  “那你恨尹芬吗?”陆支队骤然转换话题。

  “不,我没什么好恨她的。她只是个可利用的蠢人而已。”林清禹轻蔑地笑道。

  电脑上,林清禹的心跳再次降回了70,机器显示一切生理指标正常——没有说谎。

  “在你身上发现十几处陈旧的电击伤,”陆支队突然说,“视频录像里你说是尹芬提出的用电击加强心理控制。”

  “陆支队长,讨论这些陈年旧事没有意义吧。”林清禹罕见地回避了这个问题,“我说我对尹芬没有怨恨,我从没想过要杀尹芬报复,但你们不信。说实话,她不值得我费心筹谋去报复什么,我对她的目的也很纯粹,就是想趁她病死前拿到她手上的证据而已。”

  虽然林清禹的生理指标没什么变化,但从林清禹回避谈论“电击伤”的态度,陆支队意识到这是一个突破口。

  “正常人在面对长达半年的电击和精神折磨,每日都要承受生理和精神的双重痛苦,甚至因此患上了终生的创伤后应激障碍,只能依靠成瘾药物压制,并不断加大剂量,看不到终结。我想,没有人会不怨恨背后的始作俑者和那个提出残忍建议的人。”

  隔壁的旁听室,单向玻璃镜后,许昭终于忍不住站起身:“庄局,我反对通过反复刺激嫌疑人的心理疾病来获取口供,这和变相逼-供就是一步之遥!而且测谎本来就不能用作刑事证据……”

  庄瑛也站起身,轻拍了一下许昭的肩示意他冷静,然后打开对讲机:“老陆,停一下。”

  陆支队果断停下,祝薇却不甘心地继续追问:“是你杀了尹芬吗?”

  “不是。”

  林清禹的生理指标毫无变化,平稳得彷如机器人一般。

  “老陆,再问一下绑架那天的事,然后就结束吧。”陆支队耳机中传出庄瑛的声音。

  陆支队清了清嗓子,示意祝薇停止,然后再次向林清禹确认了一遍:“还能继续吗?”

  林清禹无所谓地笑了笑:“可以。”

  那段阴暗的往事已经被彻底掀开,林清禹终于毫无顾忌地展露出他锋利、阴沉的那一面。

  “你看到绑架你的人中任何一人的脸了吗?”

  “没有,他们都戴了口罩。”林清禹说。

  “你真的被他们催眠了吗?”

  “不是他们,只是其中一人。”林清禹纠正。

  陆支队又重复了一遍问题:“你真的被绑匪中的一人或几人催眠了吗?”

  “是的。”

  林清禹答完后,电脑和机器同时显示绿灯,没有说谎。

  祝薇忍不住插话:“研究生那会儿做实验时,没有人能催眠得了你,连岑教授都不行。岑教授说你是不会被催眠的体质,你对周围环境保持着巨大的警惕……”

  林清禹哂笑:“给你灌点药,你也会被最讨厌的人——比如我,给催眠放倒。”

  陆支队轻咳了一声,示意祝薇先停下,然后继续发问:“你知道那些绑匪是谁派来的吗?”

  “不知道……”

  林清禹的话音还未落,机器就响起“滴——”的一声警报声。

  陆支队脸色一沉:“所以你知道——”

  “但我大概能猜到,”林清禹巧妙地转换了说辞,“左右绕不开杨戚,至于是他直接找人,还是他的手下找的,我就不知道了。”

  机器跳了绿灯,但陆支队并不相信,又重复了一遍:“你真的不知道绑匪是谁吗?”

  “我……咳咳……”林清禹被咳嗽声呛住,断断续续地说道,“我不知道……他戴着口罩和帽子,我看不清他的脸,也听不到他真实的声音……咳咳……”

  旁听室里,许昭再次站起:“庄局,林清禹他的状态很不好,这样下去没有意义。”

  庄瑛点头:“你去叫一下医生。”

  许昭得到应允,立刻拔腿就走。

  但下一秒,林清禹没克制住,突然弯下身子干呕了起来。

  许昭毫不犹豫,一脚踹开和隔壁互通的房门。祝薇听到动静惊诧地回头,就见许昭大步流星地直奔林清禹而去。

  许昭匆匆解开林清禹手上的束缚带,然后拉开他单薄的衬衫,一个一个小心轻柔地摘下他身上的心电导联和监视仪器。

  旁边的机器跳起“滴”“滴”的刺耳警报声。

  林清禹的意识已经有些模糊,“哗”的一声就吐在了许昭身上。

  但许昭置若罔闻,一把打横抱起林清禹,仿佛轻若无物般地飞奔向住院部医生办公室。

  林清禹迷蒙中似乎看到许昭的侧脸,两人贴得很近,以至于这张熟悉的脸突然变得有些陌生,让林清禹不敢确认。

  但两人的胸膛紧紧贴在一起,心跳声也纠缠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许昭奔跑时的喘息声不断擦过林清禹耳畔,还有许昭身上熟悉的荷尔蒙味,都让林清禹确认这不是幻觉——他没有认错人。

  “许昭……”

  林清禹虚弱地喃喃道。

  “嗯我在。”

  许昭低沉的嗓音在呼啸的风声中仍然清晰可辨。

  “冷……好疼……”

  林清禹的声音愈来愈弱,到最后甚至分不清他说的到底是冷还是疼。

  许昭紧紧抱住怀中单薄成一片的人儿,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他怀中的无价珍宝。

  “再坚持一下。”许昭轻声安抚,然后轻轻握住林清禹发着抖的手心——冰凉到几乎没有温度可言,许昭又用力握紧了他,想用自己的温度温暖对方。

  许昭抱着林清禹跑过近百米的长廊,终于拐入住院部大楼。护士拉来病床:“家属一起,帮个忙。”

  “好。”许昭力气极大,一个人稳稳抱起林清禹,又极其轻柔、小心地将他轻放在推床上。

  “钱主任,这儿有病人晕厥,您快过来看一下。”护士冲远处的白大褂医生喊。

  医生疾步小跑过来,边查体边问一旁的许昭:“家属,他晕厥前都做了什么?有什么疾病史?”

  许昭没穿警服,被认成家属再正常不过,许昭也没解释,只说:“他是今早转院过来的,姓名林清禹,麻烦您查一下住院病历,上面有详细病史……”

  “好,你等等。”钱主任顺手夺过护士台的电脑,“双木林是吧?”

  “对,清澈的清,大禹治水的禹。”许昭说。

  “省公安送来的?”钱主任快速打量了许昭一眼,然后继续翻阅病历,“割腕后失血过多晕厥,输血后清醒,被注射大量地西-泮,既往史创伤后应激障碍十余年,自行服用氯-硝西-泮三年以上……”

  许昭在旁补充:“刚刚做了测谎,中途一半的时候他开始咳嗽、呕吐,我刚抱起他他就昏倒了……”

  “你们警察疯了?”钱主任脾气暴躁,对着许昭直接大骂,“那么大的地西-泮药量,要代谢两周才能彻底代谢干净!还有长期服用氯硝的作用叠加,再加上大量失血,放我手上至少静养一个月,你们警察还敢给他做测谎!嫌他大脑机能运转得太好是吧!”

  “神外科的宋主任说让我们注意观察就行……”许昭底气不足地小声解释。

  “那是,你们省公安办案重要,他敢说什么啊!我们医院都得听你们省一级的命令。”钱主任一边骂一边对身后的住院医吩咐,“先推去做检查,排除器质性问题,然后叫隔壁的宋主任过来会诊!”

  “麻烦您……”

  许昭话还没说完,钱主任就骂骂咧咧地指挥着住院医走了:“先去二楼扫脑部CT,然后叫护士来病房抽血……”

  许昭也脚步不停地紧随其后。

  “这位警官请你留步,你们不要再刺激病人了!”钱主任毫不客气道。

  “我明白,我不会打扰你们,我只是担心他的安危。”许昭也着急解释道,“我不是办案警察,只是负责保护他的人身安全,这是我的证件,我保证不会说话刺激他……”

  “那你也在CT室外面等!”钱主任怒火不减。

  许昭守在检查室外,同时人也没闲着,一直在不停打着电话,却不是给庄瑛或者市局领导,而是打给了自己父亲。

  “爸,我在省第一医院。”

  “你受伤了?严重吗?”电话中许父问。

  “不是,是我一个朋友,很好的朋友。”

  许昭说完这句后,呼出一口灼热、滚烫的气息,“爸,可以麻烦您找院长帮个忙吗?”

  “可以,名字发给我。”许父干脆道。

  “微信发您了,谢谢爸。”

  许昭终于长长松出一口气,工作这么多年,他几乎从没动用过父亲的关系,一年十几次大伤小伤也都是去隔壁医院排队挂号,重伤就走刑侦队专属绿色通道。

  “你自己也注意安全,不要受伤。我先开会了。”许父叮嘱了一句就挂了电话。

  钱主任出来时,对许昭的敌意稍稍缓和了些:“你是许英华书记的儿子?”

  “嗯。”许昭声音很轻地应了声。

  “哼,一点医学常识都没有。”钱主任强忍住对许昭的骂意,转移了目标,“还有神外的,净跟着你们瞎搞!”

  许昭乖乖点头称是:“是,是我们的不对,所以林清禹他怎么样了?没有大问题吧?”

  “等检查!”钱主任没好气地说,但想起他是许书记的儿子,又不得不放缓了态度补充了句,“年轻人,之前也没什么疾病史,而且职业是医生,器质性问题的概率不大,应该就是长期焦虑加上过量药物积蓄引发的躯体反应。”

  “那是偶发的吗?之后会有后遗症吗?”许昭焦急关心道。

  “先把药物代谢干净了再谈其他吧。过来帮忙推个床。”钱主任匆匆说。

  许昭和钱主任等人推床返回病房时,庄瑛和陆支队已经在门口等了许久。

  庄瑛急忙上前:“医生,他情况怎么样?”

  钱主任匆匆扫了眼庄瑛和陆支队的警服颜色:“你是领导?”

  “我是,给您添麻烦了。”庄瑛一看许昭低着头不敢直视钱主任的模样,就知道许昭刚刚已经被钱主任训过一轮。

  “那我直白点说,你们给一个药物过量导致神经和精神极度脆弱的人做测谎,你们是在无故折磨人,简直就是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