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门开的时候, 季开问他怎么办。

  关岁理面对的是一个被心里颜色干涉法篡改的世界,他不知道多少人相信了虚假的世界观,又都做了些什么。

  他甚至不能确定,目前已经知道的那些是不是全部。

  “罗老师那边, 我相信他们会听我说的话, 他们有自己的鉴别和验证手段。”

  这里的人都非常聪明, 也最是会质疑, 他信任这些人,只要能好好沟通,事情不会到最坏的一步。

  当然这是最理想的状况,其中牵扯多少关节,谁也无法预料。

  但也只能先从知道的入手, 不管局面多么艰难,他总要去做。

  季开那边沉默了一阵, 他似乎有很多想说的话, 那么短暂的时间, 分明无声, 他们每个人脑子里都过了无数个设想和猜测。

  可最后季开出口, 只说了一句:“一点点来, 不用着急,总是能解决的。”

  “放心, 还有我在。”

  门打开了, 关岁理走到了天光下, 研究所依旧安静肃穆, 每一间窗口随时随地都可能缔造奇迹。

  这里是无数科研人梦想中的圣地, 这里有最精密的设备和最崇高的理想, 不允许任何人破坏, 谁也不行。

  关岁理去了罗歌的研究所,他相信这位老人的智慧。

  一路上穿过几座大楼,维斯特穆一如既往地安静,路边的鸟雀见人来了扑腾腾飞走。

  关岁理忽然停了步,这不对劲,维斯特穆是安静,可是那是忙碌中井然有序的安静,绝不是现在这样的死寂。

  他的脚步不自觉加快,他终于到了罗歌的研究所,可是扑了个空。

  他立刻去了郑竹品那里,同样没见到人,他脑中的不祥预感越来越强烈,他忽地抬手,顺着一边的高楼攀上去,一道道越过防空电网。

  他足够俯瞰整座大楼,他才发现周围这片楼全空了,目之所及,路面上半个行人都不见。

  【法涅斯,荡。】

  他手中应声出现一把钩索,向前方一射,他就顺着索道滑到了对面的高楼,只是瞄了眼地面的空荡,就又一次发射出了钩索。

  他在半空中高速移动,视野中的空地换了一块又一块,寂静,耳边依旧是彻底的寂静。

  这不可能,维斯特穆有最先进的防御程度,到底是什么人能够做到这样的程度。

  他猜测着可能性,忽地,耳边出现了人声,他迅速朝着那个方向荡去。

  他翻阅过一道道风格不一的楼后,微弱的人声骤然嘈杂,就好像消失的人都来到了这里。

  越过阻挡视线的高楼之前,他听到了一声清晰的广播。

  韩井的声音慷慨激昂,几乎可以想象到他当年跟全世界主流观点辩论的风姿:“这是真相,这才是真相,你们亲眼见到的,人类是谎言!”

  这一刻,那曾经激扬的少年声音全是绝望。

  “我的研究,全是假的。”

  “你们都被骗了,我也被骗了,我们都错了!”

  遮蔽的大楼终于移开,关岁理看见了下方的人潮,所有人都焦躁地走动,一个个挤在面前的机器前,大声争辩着。

  关岁理在韩井家见过的仪器被搬到了维斯特穆的广场上,无数一模一样的仪器固定在巨大高耸的钢铁基座上,仿佛一座登向地狱的高山。

  而那座高山的最上端,韩井举着喇叭站在那里,靠这一块钢铁墓碑站着,纷纷扬扬洒落自己拓印不完的手稿。

  “看吧,看吧,都是骗子,你们和我都被骗了。”

  “看完了,该醒了!”

  他站在那里,就像是给自己和人类埋葬了一座坟墓。

  所有消失的科学家都聚集在了这里,他们一个个看着仪器,一个个浏览着手稿,无论争吵的、沉默的、癫狂的,每一个人脸上都是天塌地陷的绝望。

  一个人愤怒地砸了仪器,一堆人又把他推了开去,有人选择毁掉这里,有人又选择保护,这里又仿佛成了一个守卫公理的战地,又像是一个封闭自我的堡垒。

  那个人被推了开,跌跌撞撞滚了开,爬起来吐了口血,看见了韩井。

  他的眼里就只剩下韩井了,他拎着一把刀朝韩井跑了过去,韩井无知无觉撒着手稿。

  关岁理终于看不下去,他一把拎起韩井,避开了那把刀,也露出了韩井一直挡着的那座石碑。

  上面再不遮掩地写了五个字,这一次没有任何公告挡在前面,还是那五个字,‘人类是谎言’。

  冲上来的人崩溃地哭了。

  这里已经彻底乱套了,不止这里,整个维斯特穆都疯了。

  他们是最坚持真理的一群人,当真理被颠倒,他们也是最受冲击的一波人。

  尤其有一天发现,自己的存在,都是一场笑话。

  那这样的自己,又怎么却追寻无穷宇宙的本源呢,他们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他们又凭什么?

  那样的恐惧,远比任何世界末日都来得可怕。

  韩井已经不在乎自己怎么样了,还有无数人冲上来,关岁理只能把人带着躲开。

  罗歌他们也在人群里,他们也焦头烂额,没想到事情会到这一步。

  可是顾不上谴责韩井,他们徒劳地呼喊同伴,跟对方辩解。

  其实细想,韩井的不对劲早有先兆,那么多人里,只有他一个人会把藏不住的绝望写到公告板上,只有他,见到关岁理就把一切告诉了他。

  从那本写着自己名字的书垫桌脚的一刻起,韩井就已经疯了。

  关岁理的出现或许就是个契机,可关岁理也让他失望了,他终于决定把一切公诸于众。

  他被否认的是信仰,他坚持不下去了,可是周围的人都太忙了,没人顾得上他。

  下方的争斗已经在眨眼间迅速升级了,这些平时端着架子的人大打出手,破口大骂问候对方的祖宗。

  关岁理把韩井安顿好,下去试图分开众人,可是根本分不完,所有人热血上头,迅速又黏在一起。

  也没人听他一句话。

  甚至渐渐人群分出了两派,一派相信‘人类’的存在,决定更正自己的人类起源,一排坚定地认为这就是狗屁,他们看见的都是骗人的。

  他们一拥而上,打在一起又谁都分不出谁是哪一派的。

  关岁理不知道分了多久,无数人拉扯他,要他支持自己,后来见拉拢不到他,他被人潮推在外面。

  他最终筋疲力尽地坐在原地,什么都做不到,这帮人权限都高得可怕,他无法镇压,他也不可能对这些人使用暴力。

  时间已经过去了七个小时,这里的人一点都没有减少,甚至人越来越多,这里几乎成了维斯特穆唯一的会议室。

  关岁理不知道自己在思考什么,他本来的计划完全被打碎,现状混乱得无法收拾。

  他甚至想干脆公告一切。

  这个危险的想法出现的时候,耳边季开严厉地出声:“不能!”

  季开声色俱厉地警告他:“别中圈套。”

  “你在做什么!瓦河,这是我们的协议,你忘记过你答应我的。”

  忽然拔高的声音惊醒了关岁理,那边一对曾经的搭档反目成仇,其中一人撕毁了协议。

  他眼睛里烧着仇恨的火:“异端,你竟然违背人类的公理,你连自己的来源都不敢承认,你就是孬种!”

  对方揪着那份协议,终于往地上一扔,狠狠踩了一脚:“你就是个蠢货,培养皿别想要了,给你就是糟践我辛辛苦苦的时间。”

  另一处,有人高喊:“你们知道这个异端都做过什么!他的实验室藏着五十多个违禁实验体,我要向联盟举报他。”

  这样的场景比比皆是,爱人反目,朋友背刺,教授违背师德,此刻,曾经最信任的人只剩下了一个名字——

  他们互称对方为异端。

  他们互相算计,陷害,唯一的目的只有打到对方,自己才是对的。

  他们已经被骤然坍塌的世界逼疯了,他们只有找到一个正确的答案才能说服自己或者,为此他们不惜铲除所有的障碍物。

  混乱中,还有人不停倒下,又若无其事站起来,重新加入到那场混战中。

  有人避之不及,有人冲上去就是撸袖子。

  以往只觉得是普通的晕倒,可现在,谁都怀疑那壳子里面换了一个人,可天杀的他们根本不知道那是不是人。

  恐惧,争斗,学术乐土简直变成了地狱。

  关岁理啪地站了起来,他不能让一切继续下去。

  “回来,我说了,你要是敢说,我就去抢一个身体拦住你。”

  关岁理握紧了拳头:“季开!别太过分。”

  季开难得声音带了些焦躁:“不能说,你也知道,法涅斯搞这出,就是要逼你承认,承认你就完蛋了。”

  季开说得太急了,喘了口气:“所以你不能告诉他们原因,你只要想活下去就别说,这帮人会撕了你的。”

  关岁理的指节噼里啪啦,季开迟疑半响,问:“真的不能直接干涉吗?你有这个能力。”

  季开的话就像魔鬼一样诱惑着他。

  眼前糟糕的局面有着最诱人最轻松的一个解法,也是法涅斯故意留给他的一条捷径。

  只要他动用心理颜色干涉法就好了,那么轻轻松松,所有人都会顺着他的想法去做。

  明明所有人都畏惧他有那样的能力,所有人都觉得他会随时使用。

  他确实可以。羽 烟纱

  关岁理却咬牙,吐出一个字:“不。”

  这是他一直坚持的底线,从研究心理颜色干涉法以来就坚守的底线,不得到对方的同意,绝对不能使用。

  那样近乎于神的力量面前,拥有它的人稍有不慎就会成为恶魔。

  他一直都坚持着,可是面对法涅斯,他已经破了一次戒。

  虽然那次是万不得已,事情已经到了最糟糕的地步。

  他不知道再破一次戒,他会变成什么样。

  那是潘多拉的魔盒,一旦打开,只会堕落。

  而且也不止是这样:“现在要干涉的不是情绪,是认知。”

  “这些人拥有的知识不是我们能想象的,你想不到这样的一条认知会跟他们拥有的哪条知识点冲撞,这对他们是灭顶之灾。”

  “只是那么一小条认知改变,牵扯的人只有一小部分,就已经引发现在的局面。”

  “韩井的前车之鉴你看见了,我如果这么做了,恐怕联盟也许就不在了。”

  季开在思考,片刻之后,他放松了语调,他一贯强势的语气带上安抚,平白就让人信服。

  “我明白了,我不会再考虑这条路子,放心,不是非要靠那东西才行。”

  他像是承诺:“再棘手的局面我也解决过,我有办法。”

  关岁理还忙乱的心忽地就安定了下来,他望着下方的争斗:“我不会变成第二个法涅斯。”

  他像是只对自己说,又好像在承诺。

  季开这时候才发现,关岁理其实一直都很不安,所以牢牢死守着底线。

  拥有这样可怕的足够控制人心的东西,别人会畏惧,他自己也是。

  他忽然有些心疼。

  他转移了话题:“走吧,第一步,我们需要几个诱饵。”

  想了想,他干涩地补了一句:“我可能会用一些手段,你别怕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