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笼中翎>第3章 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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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隔太久病一回,没好全便下地干活儿,隔天宋时璟又烧了起来,人是清醒的,但额头有些发烫,手脚一沾冷水就忍不住哆嗦。

  福安看着心里犯怵,如今流落在外,只他和殿下两个是自己人,要没有殿下他也不想活了,于是说什么都不让宋时璟再逞强,扶人回床上躺好,灌了一大壶热水,两张被子叠着把殿下捂得严严实实。

  宋时璟嫌热,福安也不让掀开,就守在床边看他睡,不肯走。

  这么闷着躺着不困也得犯困了,等宋时璟闭眼睡过去后,福安才轻轻起身,如前日一样偷摸离开去了蒋川的营帐。

  临近中午人还没回,营场上的士兵都结束操练过来打饭了,人来人往地走动,在杂役营周边吵吵嚷嚷,很快就把宋时璟闹醒了。

  头还是昏沉,但身上松快了许多,大概是发过汗的缘故,这会儿也不冷了,就是衣服半湿粘在皮肉上难受,宋时璟掀开被子坐起来,俯身去翻了翻福安藏在床底的包袱,想看有没有可换的干衣服。

  “在哪个帐里?”

  “麻利找……将军现在就要人。”

  “外头没见着。”

  “都找过了,就剩这儿。”

  帐外忽然一阵嘈杂声由远及近,宋时璟停下手,刚把包袱藏回去,外头几个说话的就掀帘进来了,全是人高七八尺的壮汉,没半句解释,直奔床前架起他往外走。

  宋时璟自知挣不过他们,饿了两顿本来也没多少力气,便只问他们这是要带他去哪儿。

  壮汉们纷纷嗤笑。

  其中一个满脸不怀好意道:“送你去快活快活。”

  这一路上全是扎堆聚一起吃饭的士兵,经过谁都停下碗筷转头看热闹,有人稀奇有人嘲弄,隐晦的笑声和污言秽语不绝于耳。

  宋时璟脸色难看到极点,往日立于人前从来只有被瞻仰的份儿,何曾叫人这般架着游街示众过,袖口下拳头死死紧握,屈辱得几乎咬碎了一口牙。

  壮汉们将他送入主帐内,双手反绑,丢在榻边地上便不管了,前后离开了营帐。

  宋时璟等了半晌,刚养好的手腕被粗麻绳绑着,一挣扎就疼,湿黏黏的,不知道是不是又磨破皮了。

  来的时候似乎没见到福安,该是又趁他睡着时跑了,去找那无耻流氓讨要东西。

  宋时璟垂着脸,无声叹了口气。

  离了父皇和母后,离了太子之位,他果真什么也不是。

  在宫里时护不住年幼的妹妹,在外头还要奴才为了照顾自己卖身。

  是他太无用。

  宋时璟靠在榻沿呆想片刻,如今再来反省已然太晚,徒增感伤,便收了心思,转头四处张望。

  这营帐看起来宽敞华贵,书案屏风床榻一应俱全,且皆用的是上好材料。

  福安既不在此处,想必抓他来的另有其人。

  宋时璟轻笑,低头瞧着自己一身脏污布衣,不无悲凉地想,这回又是谁看上他呢。

  午后外头的声响渐小,士兵们各自回营短歇,宋时璟又饿又晕,蜷缩在榻下歪着脑袋浅眠,直到听见帐外守卫通报的声音才动了动,艰难睁眼朝来人望去。

  厉明野今早离营进都,本想回王府与老王爷用顿饭缓和一下父子关系,结果扑了个空,老人家出门会友去了,也不知是巧合还是气没消有意避他,只得草草用过饭又策马回营。

  帐内多了个人。

  衣衫褴褛,斜靠在榻边,唯一能看的那张脸也没多干净,蹭了几道泥灰。

  但……很眼熟。

  宋时璟也抬起头与厉明野对视,微微瞪大的双眼证实了厉明野的猜测。

  “阿野哥哥。”宋时璟黯淡多日的眼神终于透出些许亮光,手撑在后头直起身,看着眼前早比当年高大很多的将军,“你怎会在这里?”

  厉明野反应冷淡,扫了宋时璟一眼,回头叫门外的人备热水,要沐浴。

  沐浴过后要做什么事不言而喻。

  “阿野哥哥,你不记得我了?”宋时璟还叫着数年前两人相识时的幼稚称呼,以为这样能唤起厉明野的温情和怜悯,“我是……”

  “你是大渝太子。”厉明野解开大氅挂在一边,朝他走过来,语气不无嘲讽道,“多尊贵的人物,即便被废庶,被发配充军,最后还沦落到我这帐里——也不至于忘了的。”

  这句话直戳宋时璟的脊梁骨,自父皇驾崩半个月来所受的种种冤屈耻辱,此刻如同泄洪的水全涌了出来,覆过心头,压得他挺不起腰。

  “你不是大渝人。”宋时璟目光松动,后知后觉道,“可那时你说你送母亲回乡安葬……”

  厉明野踹了他一脚:“你也配提我母亲。”

  宋时璟毫无防备,整个人从榻边滚到了地上,像狗一样趴着,看厉明野旋身坐于榻上,居高临下的姿态仿佛与昔日端坐马车里的他对调。

  那天雨下得好大,如幕帘般挡人视线。

  十二岁的宋时璟微服出游,听车夫夹着怒气的骂声推门望去,见到了被撞倒在雨中的玄服少年。

  他心善,喝止了车夫,亲自打伞下车,把这个看起来比他大好几岁的少年拉了起来。

  少年生得很俊,比他高,失魂落魄地垂着头,浑身湿透,一副很狼狈的模样。

  宋时璟撑着伞陪他沉默站了片刻,后来手举累了,就扯了扯少年的衣袖,邀请他一起上马车,说雨太大了,想去哪里自己可以捎带他一程。

  少年没有拒绝。

  两人在马车里待了许久。

  宋时璟平日话少,不是热络的性子。

  被册封为太子后,母后也时常训诫他,要稳重自持,不可擅言,所以总是独来独往,身边并无亲近好友。

  这次出游他只带了侍卫,福安不在,也没个能说说话的,闷了一路,于是难得主动开口,问少年叫什么名字。

  少年说阿野,宋时璟便唤他阿野哥哥,给人找了侍卫的干衣服换过,又揪着人衣角,有一句没一句地问些无聊话。

  少年一一作答,偶尔也回问两句。

  雨停后少年才下车,临分别宋时璟问他的住处,少年说自己不是本地人,报了一家客栈的名字。

  之后几日宋时璟便日日去那家客栈串门,明面说担心阿野哥哥为母亲去世忧愁,带他到处闲逛散心,实则找人作陪。

  少年看破不说破,只觉这小公子单纯可爱,便也陪了他数日,直到离开。

  后来两人再没见过。

  一晃便过去七年。

  曾经的阿野哥哥成了战功显赫的敌国将军,而他却从高位跌落泥潭,成了人人皆可嘲弄的阶下囚。

  “将军,”有士兵掀帘进来,“热水备好了。”

  厉明野嗯了一声,示意抬进来倒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