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一厢情愿>第十一章

  参天大树挡住炽烈暖阳,光辉从交缠的树枝剪下碎影,树底下置着一方藤编的凉榻,躺着的人随意以手做枕闭目养神,书页翻开挂在脸上挡着热烈,阳光下的肤色近乎透明,仅唇色樱红显出一番生气。

  “狗蛋,给我捶捶腿。”

  那小小的人影一脸不甘愿的走过来,小手心不在焉在他腿上随意捏捏。

  “不高兴了?”

  狗蛋随手甩开在他腿上用力拍了一下,嘟着嘴气鼓鼓地坐在凉榻上。

  “新哥,你总这样食言。”

  王一新将书拿下放在一旁,拉着他躺在自己身边,狗蛋已长成了大狗蛋,不过三岁多的年纪,个儿却比寻常孩童高了不少,只是身材太过瘦弱纤细,幼时洗澡时触摸的瘦骨嶙峋,总是担心他活不下来。

  所幸,小狗蛋终究有惊无险地长成了大狗蛋。有时候王一新乐观地觉着,将小狗蛋驾着放在两棵树中央,也是一根天然的晾衣杆。

  王一新摸了摸他的脑袋,不以为然道:“今日天气炎热,你忘了前几日你中暑又吐又泄,最后自己起不来床,百般不情愿地让我给你洗了个澡吗。”

  狗蛋嗤了一声:“你怎么不说你是看话本子看上瘾了,没看着结局不想下山,依我看你那话本子的厚度,没个两三日根本下不了山。”

  王一新摸了摸鼻子,被他说中了心事,嘿嘿笑了两声:“下回你想吃什么,我绝不手软。”

  狗蛋模样像极了林则仕,简直便是缩小版的小柿子,每回见着他嘟着嘴的神情,都觉着是小柿子在向他撒娇,很是新鲜。狗蛋依旧嘟着嘴:“我想吃方婆婆的梨花糕。”

  “可以阿。”

  “我想吃冰糖葫芦。”

  “没问题。”

  “我想吃馄饨。”

  “嗯。”

  狗蛋将书扔到王一新脸上,小手指着他委屈道:“你骗人!”

  王一新挪开砸到脸上的书坐起身,反问道:“谁骗你啦。”

  狗蛋扁着嘴巴:“你答应得如此爽快,你都没有银两。”

  王一新嘿嘿笑道:“我没有,你薛叔叔有啊。你嘴巴甜一点,就有吃的了。”

  狗蛋拉下了脸,阴沉着眸子:“那我要吃方姨脸上的胭脂。”

  狗蛋较寻常孩子早熟些,自他会说话以来,王一新已经被他的语出惊人弄得见怪不怪,可这又是哪里学来的,可把王一新吓了一跳,“流氓啊你!”王一新转身将他按着,小狗蛋怕痒边躲边笑开来,两人在小小的凉榻上嬉闹起来,在空荡的山头上,悠然传开。

  三年来,身体好时他便替薛久加摘草药送下山去,身体不好时,便如今日这般看着话本子度日。日子逍遥自在,少了那些作茧自缚的烦恼,时不时地想起小柿子,倒是有些此去经年,怀念故人的意味。

  当初的离开,好似是一个正确的抉择。

  他将魅生的话本子翻了一遍,都没找着他和小柿子的一个范本。日子寂寥下来,便再翻一遍。小柿子往日在碧落山还能心平气和地相处时与他说过,每读一次书,自有一番境界。读书时不必非要从书中悟出些什么,当懂则懂,不懂便是自然不会懂的。

  他觉着这第一遍,定是自己太急功近利,才会一点端倪都找不出来。

  时常心平气和地忆起心平气和的小柿子,以他喝下毒药为分水岭,细细想来,当真判若两人。

  六年前,血气方刚的林则仕前日晚上拉着他做了两回,第二日却收到飞鸽传书执行任务。

  林则仕不知巨细,但也依稀得知大概又有人要被无辜受害,几次下来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王一新觉着,对于他这样迂腐善心的公子哥,已是大大的让步。

  那回做得狠了,王一新软着腿下床,林则仕担忧道:“要不,我与你同去。”

  王一新挑起眼角:“不用。”

  林则仕皱着眉头瞧着他,王一新笑着调侃道:“该不会觉着自己杀了匹狼便能杀人吧。这事,你干不来。”

  王一新对上他的担忧,拍拍他的肩膀让他放宽心,“等我回来,我要吃烤鸡。”

  林则仕送他到山脚下,临走时将他揽入怀里,王一新笑了笑拍着他的后背:“做什么,又不是第一次。”

  “我有不好的预感。”林则仕嗓音低沉,入了耳朵跟挠痒痒似的。

  半晌,王一新眉眼弯弯地推开他,潇洒地向后挥挥手。

  回来时,王一新不不得说,林则仕的预感简直太他娘的准。

  任务完成后逃跑得不够快,轻功因力竭使不上,被那户人家的护卫逮着拖延,万般挣脱之下负伤而归。

  手臂软软地耷拉着,与肩骨之间只能由皮拖着,另一条胳膊扶着已脱臼的胳膊,血迹染遍了青衣,林则仕依然在山脚地下等他,见着他这般模样大吃一惊,连忙跑过来扶着他,王一新咬着嘴唇却道:“别过来。”

  林则仕不顾他的反对,将他身体腾空抱在怀里。

  “放我下来。”

  林则仕抱着他继续向前走,王一新生怕他沾染自己的血迹,用完好的手臂拍着他的后背,“放我下来!”

  林则仕狠狠地瞪着他,“我不会放的。”

  王一新在山路颠簸中昏迷过去,醒来时身上青衣已净,林则仕在面前不知倒腾些什么,见他醒了柔声问道,“饿了?”

  王一新苍白着一张脸点头,林则仕喂他喝下些水,待力气回来便自己接上了手臂。

  “下次我流血的时候,不要碰我。”

  林则仕笑了笑,将他的头揽入胸膛,半晌不发一言地喂他吃烤鸡。

  至少那时,林则仕对他还是很好的。

  尽管林则仕回到府中做他的大少爷,待到他爹去世之前,他们依然在林府中的亭子里相谈甚欢。又或者什么都不做,静静地待在一块。林则仕喜吟诗作画,他便帮他研磨备书,不知何时,他已将自己的地位放得如此卑微。

  后来他想想,当自己无限放低之时,便是后知后觉地爱上他之时。

  他向来对这个字嗤之以鼻,爱得死去活来的故事他全然不信。仔仔细细验证到自己身上时,才觉着故事不过来源于生活,那些刻骨铭心的字句,极有可能实实在在地曾经发生过。

  人说要失去才懂得珍惜,小柿子说要娶妻与他断绝关系时,他方能晓得自己对他是何种心意,一想到不能再与他一起,心里便痛得惊天动地。一时间茫然与惊慌交杂,无法想像再也不能看他身影、听他耳边言语。

  一念之差,便下了春药。

  可他又怎么舍得真的对他下药,俗话说,是药三分毒,他自己深受其害,也舍不得让小柿子受苦。所谓的春药,不过是无害让身体发热的药,与春药相似,但却是强健身体的功效。解药亦然。

  小柿子信了,勃然大怒,他晓得他是要怒的,却不知道怒得这么久,怒得这么深,怒得这么一发不可收拾。往时他捣乱将他的珍藏书籍弄丢了,他也怒,做小伏低向他低头认错,再亲亲他,他便不怒了。

  他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初始小柿子说他三代单传,他自然深知无子嗣是他娘亲心里头最大的一块心病。再者,小柿子从未对他承诺过,山盟海誓、海枯石烂全然没有,他想听,但他知道,小柿子是不会说的。

  孩子,是他想在这段一厢情愿里制造一个平衡的支点,假意小柿子似乎也在为他付出过些曾经,或是证明自己曾在这世上走了一遭,留了段情,有过爱的结晶。

  隐月宫那方圣物碧落果,是由他研制而出的。在《奇文异志》偶然得知,有一张药方不仅能解奇毒,且能改变身体构造,男子也能产子,世间难得一见,因其药材难寻,皆是世上唯一之物。但什么事都难不倒王一新,魅生知道他在做什么后,将此事通传了隐月宫,隐月宫当时因潜入宫中为妃的前朝公主被皇上所杀,人心不稳,正需借助一枚物体稳定宫中人的心,此物便临急临忙地成了宫中圣物,也震慑外人。

  王一新骑虎难下,如不上交不行,上交了也不行。他与小柿子的恩怨还未解清,碧落果有解奇毒的功效又能令男人产子,实在一举两得。于是趁着魅生不注意,将那枚圣物吞了,放上另一颗相似品代替。待发现时,魅生已然补救不了,便也替他瞒着,直到魅生毒发身亡,此事瞒不住,他便遭人追杀了。

  碧落果入了他的肚子,净化了他的血液与改变他的身体构造,小柿子粗鲁地与他交合,他们有了第一个孩子。只是那个孩子,被他轻轻一推,混着树林里那场大雨一起没了。

  他原本以为小柿子会十分高兴,且十分期待的。

  确然忘了,不是所有人都像他一般,能接受这匪夷所思的事情。

  因他小产后的淤血流了半月有余,小柿子看了半晌,还是将他搂在怀里。王一新苍白如纸的手臂,也环上他的后背,牢牢抱着。

  接下来那段时日,称得上是藕断丝连。

  直到他真正纳妾的时候,小柿子好言相劝,家中有妻,实在不好继续联系,让他将解药全部给予他,以后还是断了关系。

  往日的那些,如镜中水月,权当好梦一场。

  镜中水月有什么好,他不依,再次做了些卑鄙的事情,假意在他纳的新妾中下了双生蛊。恶狠扬言道,她肚腹里的孩子,与自己将来肚腹里的孩子,是同生共死的。

  林则仕对子嗣不甚在意,老夫人却不然,他只能继续恶狠狠地对待王一新,受着他的要挟,与他对坐成敌。

  王一新笑了笑,林则仕从来都不知道,双生蛊是子虚乌有。可出乎意料的是,竟然弄假成真,一语成谶。

  那是他们的第二个孩子,肚腹隆起微微的弧度里头,是孩子轻微挪动的身躯。那时孩子已躲在肚腹里头七个月,频繁的呕吐和身体构造改变的沉重令他瘦得如同纸片,瘦骨嶙峋下隆起不正常的弧度,模样看上去不堪一击,但面对着小柿子的冷嘲热讽,依旧笑意盈盈。

  他时常独自抚摸着肚子里的孩子,想象着孩子与谁想像,想像他喊自己一声爹,想象着他长大后,三人一起的所有情景。

  当时二夫人也怀了孕,全府上下关爱得不得了,老夫人脸上喜气洋洋,每日对二夫人嘘寒问暖,滋补汤药如数入肚。那时被隐月宫追杀,自己静悄悄地挺着肚子在林府后门处粗略地搭了小茅屋,二夫人浩荡出街时,他也见过几次,温婉贤淑、温柔大方,他觉着两人站在一起有些相衬,但一直不肯承认。

  直到二夫人有一回没带仆人只身一人从后门出去,模样鬼鬼祟祟,身形躲躲闪闪。王一新一般不管闲事,但那时却如中了鬼魅般跟了上去,瞧见了一副活春宫。

  主角是林则仕的二夫人与街口药房掌柜。她衣衫凌乱一副满足地出来时,见着如纸苍白的王一新,顿时惊慌失措,挺着的肚子步步后退,王一新可笑地看着她的行径,自己可还什么都没做呢,就怕成这样了。

  二夫人粗鲁地将他拉到后门处,四处看看才凶狠道,“相公将你的事与我说了。”

  可怜王一新的力气此时还不及这妇人大,被她拖到此处。令他不解的是,做错事的明明是她,怎的对自己放起了狠话。难得的是,林则仕竟然会与她提起自己。

  “你休要纠缠我家相公。”

  王一新愣着望着她,她却像做贼心虚,指着她继续道,“我腹中孩子是林家的。”

  此人当真奇怪,我又没说你腹中孩子是谁的,你又何必着急露出狐狸尾巴。可惜这番精彩言辞,小柿子瞧不见。

  “你休要害我。”

  曾在书中无意中得知有些人惊慌起来便会有臆想症,面前这位二夫人,不是中了魔障便是有臆想症吧。身体被孕期种种不适搅得筋疲力尽,他不似二夫人这般有千万般爱护集于一身,他需得挺着肚腹,腰酸地搭着小茅屋,如若下雨,便连一处干净的地界都没有。滋补汤药是没有的,他只能帮街头卖小馄饨的店铺洗碗,在那厚着脸皮吃点东西。懂草药的事,不能被太多人知悉,现下他还未知隐月宫情况如何,如若露出马脚,便死无全尸。如此只能在那家小馄饨店里谋生,可现在肚腹大了,那里也呆不下去,所幸往日还存了些钱,再不成,偷偷回碧落山将魅生珍藏的话本子卖了,换得几个钱能解燃眉之需。

  他要做这么多筋疲力尽的事,剩下的力气不想再与二夫人多废一句话,需留着晚上抵抗那时不时而来的抽筋。

  二夫人见他无论如何都无反应,便灰溜溜地入府,王一新依旧拾掇着茅草装饰着他的庇身之所。

  当晚,远远便能听见二夫人惨叫的声音。王一新站在门外听着众人哭成一团,以为小柿子出了什么事。刚迈出一步,肚腹便猛烈地痛起来,一阵一阵的令他直不起腰。他想起了树林里冲刷的血迹,面色灰白,抓起瓷瓶里的药全部吞下去,着急起来遗落几颗在地上。可腹痛不减分毫,反而变本加厉,全身都痉挛起来,呼吸断断续续。

  他才想起,下午曾被二夫人狠狠一推,撞击到后方冰凉的墙。

  小柿子往日那一推,不断重现与二夫人重合,他痛苦得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思索着要出去找大夫。提脚走了一步,血便顺着体内留了下来,他微弱地呼吸着扶着墙壁走,沿着墙壁一滴一滴地连成血线,血迹清晰地映在破旧布鞋上。

  在出门不远处遇到来势汹汹的林则仕,他扒着墙壁捂着肚子,身子倾斜无法直立,林则仕却痛苦道,“我信了,你收手吧。”

  因痛得紧了,王一新呕出了黄色的汁液,擦擦嘴角不解问道,“信了什么?”

  “信我一辈子摆脱不了你,信你下了双生蛊,信你今日去找了她,信你不惜残害自己的身体去残害她,我都信了。”

  王一新自嘲地笑了两声,软倒坐在墙壁上,“她孩子……没了?”

  “没了。”

  什么残害自己的身体去残害她,明明是她偷汉子被自己瞧见,明明她的孩子根本不是你的孩子,明明是她恶人先告状,明明是她的错。

  林则仕察觉他神色不对,才发现他身下一滩血迹。

  他的肚腹隆起多时,自己从未关注过,只当他是发胖,可除了肚腹,触及到指尖的便是皮下的骨头。血迹沿着腿流了一地,比之方才二夫人房里端出的一盆盆血水,有过之而无不及。林则仕那时想起的是什么,是他执行任务归去碧落山的满身血迹,王一新昏迷了一天一夜,那时他以为他要死了。

  王一新嘴唇一动一动,话语极度缓慢,“哦……那我们的……也要没了……”

  林则仕将他架在胳膊上,要去给他找大夫,才瞧见王一新双腿无力,方才那段路,几乎是被拖着走的。干脆将他腾空如往常那样抱在怀里,夜色里他煞白着一张脸,指骨发白地抓着他身上的衣襟,紧皱着眉头忍着阵阵痛楚,每一阵战栗方流出一股血水。

  将他送八福堂大夫浑身解数,依旧留不住已陪伴七个月的孩子。

  小小的身躯已经有血有肉,四肢蜷缩着,将自己的头埋在里面,好似静静地睡着一般。小人儿从自己的身体里狠狠地剥离出去,不带一丝眷恋。

  那时林则仕信了,他确然改变了身体构造,是个会生子的男人。

  这次小产以后他又清减了不少,肚腹原本的弧度已平坦,他却时不时地习惯抚上,仿佛那七个月蜷缩着的孩子还在他的肚子里,偶尔地翻滚着。他面无表情,躺在床上,饿了不知,渴了不知,做什么都索然无味,有时候在小茅屋的台阶上只身坐一晚,从天亮到天黑,再从天黑到天亮,林则仕给他加件衣裳,他面无表情的脸上会突现一个怪异的笑容。让仆人送去的饭菜原封不动地收回,仆人只禀告那呆子还是那样坐着,一动不动的如同雕像。

  坐累了就回到床上,躺着瞪眼瞧着天花板。再后些时日,他连笑都不会了,也不会哭,一天到晚的面无表情,甚至听不见林则仕说的话。

  直到他能听见林则仕说话了,林则仕却告诉他,有些事,他永远原谅不了。

  一声“新哥!”将他的思绪拉到眼前的“晾衣杆”上,王一新摸着狗蛋的头,问道,“怎么?”

  “我饿了啊。”

  王一新心里其实十分欢喜狗蛋多吃些,但也不忘与他拌嘴,“又饿,我都要被你吃穷了。”

  狗蛋不满地嘟嘟嘴,“胡说,明明是你本来就很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