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一厢情愿>第十章

  胸口传来一阵剧痛,温热的液体从口中喷洒而出,身体腾空靠近一个温热的胸膛,温柔地将自己放到床榻上,专属的味道过于熟悉,眼皮子实在疲累,依稀只看见一袭白衣,正用拨浪鼓对着小狗蛋说些什么。

  笑了笑,便是无穷无尽的黑暗。

  眼前有几个重影,模糊了厚重的视线,脱力地摇头期望能将那几个重影看得清晰,脑袋里好似有些沉重的液体随着他摇头而晃来晃去,待将那个重影看清了,发现是一袭白衣的薛久加拿着调羹在喂小狗蛋。

  见他醒了,擦了擦小狗蛋的嘴角,轻声道:“醒了?”

  王一新的所有感官缓了一会儿才回来,胸前被两块木板固定着,他觉着头有些疼,并且不想说话。

  薛久加端了一碗汤药。

  “你说算命的说你长命百岁,我看你还是得悠着点。”

  王一新伸手去接,扯痛了胸前的伤处,倒抽了一口冷气。

  薛久加舀起汤药送到他嘴边,王一新看了看他,一声不吭地喝下。

  “昨日你来时,发着高热怎么不说呢?”

  王一新缓缓咽下汤药,眼眸垂下一声不吭,薛久加也只好沉默地喂着他。

  待汤药喝尽,薛久加替他擦着嘴角,王一新沉默许久才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薛久加需靠得很近才能听清,难得他醒来不是问小狗蛋的情况,答道:“傍晚见你没来,以为你又像上次那样,饿着了小狗蛋就不好。没想到,确然是那样的。”

  王一新难掩失落,明明昏迷前闻到的熟悉味道,大约是自己魔障了。

  “你这回伤得有些重,我去时你骨头已接好,待好好养养,喝些汤药再将淤血排净。”

  薛久加转过身去收拾药碗,王一新撑着半坐起身,一只脚正伸在床沿边,薛久加忙放下汤碗按着他道:“我说让你好好养养。”

  王一新挥开他的手,艰难地屁股往外挪动,薛久加却突地愠怒道:“你下床做什么?!你现在能做什么?!你看看你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像什么?!”

  “我只是……想去茅房……”

  薛久加脸上顿时红一阵白一阵,没好气地从床底下拿出夜壶递给他,王一新有气无力地接过,应是憋的急了,好一会儿才解决了三急。

  “你这些天,便留在这里好好将养着。”

  “听说你的诊金贵得很。”

  “那是自然,好了便替我多摘些草药。”

  王一新和小狗蛋便在德春堂住了下来,薛久加身为医者的细心,王一新深有体会。尽管如此,他还是尽量不去麻烦薛久加。

  欠得太多,总是不好。

  到下一个十五时,他提出要回去小茅屋,薛久加觉着他身上伤势并没有大好,拒绝了他的要求,王一新只好把两颗药丸塞在信笺让他送去放在小茅屋的桌上。

  可惜那日病人很多,待到打烊薛久加才想起这回事,拿上信笺匆匆忙忙赶到小茅屋时,林则仕坐在唯一的床上,深深沉思着,待望见来人不是王一新,而是那晚扶着他归来的薛久加时,眼里瞬时包含着怒火。

  薛久加虽感受到对方的敌意,还是笑着将信笺递给他。

  “他让我给你的。”

  林则仕没有接信笺,薛久加只好放到桌子上,转身欲走。

  “他知道他在哪里?”

  薛久加回过身淡然道:“因他伤势未愈,便留他在德春堂了。他一个人,带不好小狗蛋。”

  “小狗蛋?”

  薛久加笑了笑:“他儿子。”

  林则仕像是被噎住一般,半晌冷然道:“严重吗?”

  薛久加答道:“人虚弱起来,总有些旧伤随之复发。算不上好,也算不上坏,命还留着,将且养着,总会好的。如若无事,林老爷,我便先回去了。”

  林则仕听得那番话,心中思索良多,久久未从小茅屋离去。

  回去时烛光还亮着,王一新侧着身体向着外面蜷缩着,可怜兮兮地缩成一团。虚汗将黑发打湿,身上却要盖着厚厚的被子。

  他总说冷,明明炎热的夏天都还没过去。

  近几日他捂着腹部皱着眉头,薛久加问他,他推脱说没事。夜里想着偷偷替他诊脉,手一碰触到他便像惊醒的姿态,身体向床里面缩,犹如惊弓之鸟。睁眼见着是他才不咸不淡地说两句,边将手腕伸进被子里,把自己狠狠裹着。

  他将烛火灭了时,低低的呻吟声起,他连忙再将烛火点亮,走到床前,王一新捂着腹部冒着冷汗,絮絮叨叨地胡言乱语。此时薛久加也不顾他的挣扎与否,将他的手腕搭着细细诊断。

  王一新挣扎着将手腕收回,薛久加用力握紧了。

  “别动。”

  往前的脉象总是朦朦胧胧,此时却像是没了屏障一般。

  许久他才低头望着王一新,他似乎已经神志不清,自从断了肋骨吐了血以后,他的身体旧疾便一触即发,而此时的腹痛,显然是小产的后遗症。

  先前他已朦胧诊出,王一新身中奇毒,毒中带毒,如若用药抑制着一方,另一方毒便会来势猛烈,加速毒素流动致人死亡。为此,他只能用些温和的药抑制住毒素的流动。

  而小产的脉象,那时被毒盖过,竟诊断不出来。现下他的腹痛,约莫是那时孩子月份大了,流不干净还剩了点尾巴在里头,此时出来作怪不让他好受。

  王一新似已疼得七荤八素,呕出了些黄色的胆汁,薛久加觉着毒素没有加快流动,才心安地拍了拍他的脸:“可还醒着?”

  王一新难受地点点头,无力地躺在床上。

  薛久加手忙脚乱地熬了一碗汤药,王一新喝下后翻来覆去地捂着肚子,眼里藏着的苦楚,薛久加掀开被子看出血情况,可王一新却死死挡着不让他进一步动作,薛久加温声道:“一会儿就好。”

  “不……”

  一年前难受的感觉,熟悉得令人发指。

  薛久加计算着时辰,王一新一边喊着不要,感觉丢了些重要的东西,他迷糊中似乎回到了那个树林,下了一夜的大雨冲刷的那些血迹,忽而又转换到另一个无法言语的场景,王一新睁开眼泪眼迷蒙:“它也不要我了。”

  “还有小狗蛋呢。”

  “小狗蛋……是什么……”王一新像是从水里头出来一般,浑身无一处干净。

  “你儿子。”

  王一新楞着笑道:“对……我有……儿子……我和他的……儿子……”

  薛久加觉着,这个笑,比哭还难看。

  痛过以后,便是长期的调养。王一新似乎是不记得那晚发生了什么事,薛久加也没有与他提及。待到小狗蛋四个多月的时候,王一新的肋骨还没长好,可小狗蛋的骨头已经长硬了,趴在床上能挺直背脊抬起头来,小眼珠咕噜咕噜的转,一逗他便咧开小嘴笑起来。

  依旧是爱笑的小狗蛋,王一新总会被他感染。

  即便是初一十五,能下床时他会自己将信笺送去放在桌子上,不能下床时便托薛久加送去放在桌子上,三个月来都没见林则仕一面,心里平平淡淡,好像断了一回肋骨,连心也同肋骨一并断了。

  自从对他下药,与他见面的言谈便再无心平气和的时候。他的冷淡、愠怒、鄙夷,他通通领教了一番,顺带着还收起往日的温柔与怜悯。

  在床上无所事事静静冥想时,他觉着和林则仕可能再回不到从前了。

  当林则仕喝下了药,他们就变成了敌人,言语和动作是他们最嚣张的武器。

  当年中元节王一新与林则仕去到集市上凑热闹时,无意中听闻他母亲病危,他只好辞别碧落山回到林府中,继续当他的大少爷。初时,他是很洒脱的。时不时到他府上,林则仕喝酒抚琴,他便在一旁默默地看着。

  那时候,那种欢爱之事便已经很少做了。

  不洒脱之时,是在他要娶亲,而要与自己回归朋友的姿态。王一新那时还不懂自己对他是个什么情感,但就是想把他牢牢攥在手里,他抓得紧了,林则仕便逃得更远了,说要与自己一刀两断。

  彼时他心里是个什么感受,他已经不想回忆,连洒脱都装不起来的惶恐茫然,觉着自己跟话本子里被始乱终弃的主角没什么两样。不喜欢被动的他迅速地掌握了主动,骗他说酒里下了极烈的春药,且永无止境的发作。

  林则仕理所当然的勃然大怒,那一回,他差点以为要做死在那方床榻上。

  林则仕的厌恶,便是从那时开始的。

  他要挟他不能娶妻,只能纳妾。他要挟他不能一刀两断,一月见两回。

  他纳妾那天晚上,听着林府中一声声高昂的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在后门处,他也想像着他在身旁的样子,假装与他拜了天地、拜了高堂、与他对拜,送入洞房时久久伏地不起。

  他觉着让他纳妾已是做了一个大大的让步,却没想到一月心平气和地见两回也是奢侈。

  薛久加问为何给林则仕送解药时,王一新将这个缘由告诉他,他以为薛久加要说些他不爱听的,却没想到他悠悠然问了一句:“你该为他做点什么,才是应该。”

  王一新仔细在回忆的长河中思考那些问题,可是该为他做点什么,他所求的不过是要求自己离开他,要与他一刀两断,王一新扪心自问,那是一件十分艰巨的事情。

  他固执且执拗的性子,认准了便不回头。从前以身试毒时是如此,面对林则仕也是如此。魅生时常教导他,杀人要不择手段,将人杀了便算完事,过程不重要,人死了才是最重要的。他将这方道理运用到感情上,却不知道哪里出了错。

  休养了一阵,便也将这些乌漆嘛糟的感情理干净。他决议要跟林则仕好好谈谈,也不介意分开一段时间。

  十五,月圆之夜。

  团圆,美满。

  王一新很意外看见林则仕,小茅屋打扫得整整齐齐,桌上还放着许多好菜。

  王一新站在门口,瞧着他的背影,说道:“来啦。”

  林则仕应了声,王一新坐到面前,林则仕给他倒了杯酒,做了个请的姿态。

  王一新很高兴,一饮而尽,林则仕又给他满上,凝眸许久说道:“气色好了许多。”

  王一新嘴角扬起,递了两颗解药给他,林则仕接过就着酒饮尽,淡然道:“我们许久没如此这般了吧。”

  王一新高兴得说不出话来,一个劲儿地喝着他满上的酒,原本要说的话是不是也不用说了,如果小柿子每日都似今日这般,那是再好不过的。

  好似他的小柿子真的回来了。

  酒过三巡,王一新的高兴便被林则仕击到九霄云外。

  林则仕淡然道:“翔枫最近生了场大病。”

  王一新笑容僵硬在嘴边。

  “中了毒,需从年龄相近的孩童取血做药引。”

  王一新意识到他想说什么,还是抖动着嘴唇说了出来。

  “你直说吧。”

  “血缘之亲最好。”

  王一新自嘲地笑了笑,可不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但为什么要挑在这个时候。

  在他想好好言和的时候。

  “我知道了。”

  林则仕抬头看他,望着他凄凉的笑意,单手抚上他的冰凉指尖,他却猛然收了回去,低头道:“你走吧。”

  林则仕站起身,立在门口,“如若你不想,便算了吧。”

  王一新重新抬起头时脸上已换了一番笑容,拾起酒壶悠悠然倒了两杯酒,将酒杯递到林则仕手上,林则仕愣愣地望着他,他的笑容太过讽刺。

  “喝了这杯酒,往后有一段时间你就看不见我了。至于血的事,明早你再来吧。”

  说着拿自己的酒杯碰了一下他的酒杯,眉眼弯弯笑着喝完了杯中酒,林则仕许久未曾见过他的笑容,正想抚上他的脸庞,他却闪身躲过摇摇晃晃地向门口处走,突地猛地转身指着林则仕,方才那丝眉眼弯弯变成了剑奴跋扈,气势汹汹胸膛起伏不定,绝望道:“虎毒尚且不食子,你!连畜生都不如!”

  酒杯变成了一地碎屑。

  那双通红的血眸,那方狰狞的面孔,林则仕皱紧了眉头,隐藏的怒气在里头。

  “要不是你下了双生蛊。”

  王一新望着他先是小声地低吟,接着看着他哈哈大笑起来,却没答他的话迈出门口,苍凉的笑声久久回旋不去。

  林则仕望着他的萧条的背影,甚是凄凉。

  第二日,一碗稀清的血放在桌案上,右边放着一个小白瓷,白瓷底下压着一张信笺,上面只有两个字,三年。

  而瓶里,正好是三年的解药。

  彼时,王一新覆着手腕上的伤,背着渐渐长大的小狗蛋和少得可怜的包袱,苍白着一张脸吃力地迈向碧落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