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中州辞之月照清江>第25章 暗流

  正阳殿后殿门外,孙大监躬身候着,来往宫人不少,稍有动静声大些的,便招来孙大监的眼刀。他头再低腰再弯,手里也握着泰半宫人的生杀大权,大家神色匆匆,愈发连呼吸都轻了。殿内檀香袅袅,笃静见鸿阳帝双眸垂合,便放下手中的经书,悄悄退了出来。

  “大师辛苦了。”

  孙大监搭手要扶,笃静后退半步合十行礼,“今日讲经完毕,贫僧这就退下了。”

  “您辛苦。”孙大监一甩拂尘,“听说明悟大师这一脉不忌荤腥,皇后娘娘送来了花生乌鸡炖参汤,您也用一碗吧?”

  拨念珠的手一顿,笃静神色略有一丝不忍闪现,快得让孙大监以为自己是看错了,不过笃静一个出家人,对众生心怀不忍倒也不足为奇。自从元司空死后,鸿阳帝的身体实在说不上好,隔日上朝一次还常常罢朝。平日休养,得他接见的人寥寥,后宫自皇后以下更是被拒之门外。也不知道是不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刺激,鸿阳帝最近总让僧人与他讲经,正巧在中京的笃静佛法精深,十次有八次是寻他过来,倒让这位出家人一时间炙手可热起来。

  笃静并不理会这些,他有一下没一下地舀着参汤,他知道秦皇后是故意找这个时间把参汤送到了他眼皮子底下,就是在明晃晃帝告诉他——这事我做了,弥天大罪已经犯下,你待如何?这近乎指着鼻子挑衅的动作也只能换来笃敬静苦笑,说起吃,或许他该感谢秦皇后选了这么个迂回曲折的法子,诚然这法子来源于他自己,若他当年会预料到随口讲的一些吃食忌讳会被用来弑君……但至少不至牵连广隆寺或更多人。最近秦皇后以担心鸿阳帝身体为名日日送汤水吃食,之前送了椒姜羊排、仙茅牛子南瓜汤,还得了鸿阳帝难得的赏赐,许是眼红,贵妃也开始送,这几日送的脑花,鲜有人知道鸿阳帝其实颇爱重口之物,贵妃送的显然更合他口味,皇后也不恼,只是改送花生乌鸡炖参汤。有传闻皇后传召了负责采买的内监,问询蟹季并让内监进献芋头,用以给鸿阳帝健脾补虚、散结解毒。只不过,恐怕少有人知晓,这些鲜美的入口之物搭起来日日进口,就是伤肾毁肝的毒药。

  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他的罪早在多年前已经犯下,如今亦是自食其果。

  若秦皇后知道笃静所思所想,也要嗤笑他优柔寡断。她秦红缨不一样,爱也爱的百死不悔,恨也恨的轰轰烈烈,所以练容将消息传递进来的时候,她几乎没怎么犹豫就让练容给对方肯定的回答。

  反而是练容踟蹰许久,“娘娘不再考虑考虑?万一对方失手,您若不现身,或许还能保他……”

  “没有必要!”秦皇后断然拒绝,“练容,你知我性子,若非这劳什子身份实在不方便,我也不会和你说,就是不想连累他人。我忍了这么多年,实不想忍了。只有一次,若是败了,我就一头撞死在元丹灵面前也是干脆!”

  练容默默垂泪,但如秦皇后所说,她了解秦皇后的性子,心里对那位不知名的复仇者又感激又怨恨 。二十年来终于又见到秦大小姐飞扬明朗的模样,却是以生命为代价。练容跪下伏在地深深叩首:

  “奴婢恭祝大姑娘随心所愿,平安长乐!”

  “秦大姑娘是刚烈桀骜的性子,当年和阿慈相处也不错,”提到故人,沈夫人面容上多了几分怅然,“鹰就是鹰,即使被折断翅膀关入笼中,可能蛰伏,却绝不会屈服。”

  沈愈拿着秦皇后递出来的信细细读了一番,将纸放到烛火上燃成灰烬,“故人以诚待我,我等诚心待之。”

  “君子当如是,”沈夫人赞许地看了沈愈一眼,“看了你还没忘了你父亲教你的那些。”

  “父亲教的是没错,但时移势易,君子之道对君子,对付元丹灵这种人,恪守君子道,只会让自己落入不堪的境地。母亲,大道之行,论迹不论心。儿子认为,只要不伤害他人,恪守自己的道,便不算有违君子道。就如这次,若我们明刀明枪讨伐,战火遍及中州不得民心不说,岂有如今对元丹灵摧心伤神的成效?”

  沈夫人面有怒容,她与亡夫感情深厚,正待驳斥,门外下人来报,有客来访,寻少爷一见。

  “展师姐?贵人到寒舍,看来必有要事。”

  来人正是展眉儿,她粲然一笑,“沈师兄可别打趣我,我这是替家师负荆请罪来了。”

  说罢展眉儿恭恭敬敬正色行礼,“妩水宫门下展眉代家师向天山派沈师兄赔罪,毕竟邱子蓉是妩水宫门下弟子,偷习禁法、私囚弟子,甚至毁伤人命,此事妩水宫必会给沈师兄一个交代。”

  “给我…交代?”沈愈轻笑,却不到眼底,“何来给我交代呢?是我该给贵派交代才是,毕竟她被我断了一臂伤了筋脉,已成废人。若说交代,还是让楚宫主想想如何向兰月教交代吧!”

  “看来我听到的传言,也未必不实。”

  展眉儿露出狡黠的笑意,沈愈不明所以,“你什么意思?”

  “倒也没什么意思,”展眉儿把玩着腰间的络子,“沈师兄将小公子接回家养伤的事可都街知巷闻了呢,谁不赞沈师兄大义。”

  沈愈冷笑道:“怎么,妩水宫是不知道怎么和兰月教交代,到我这替小公子出头了么?倒不知楚宫主和兰月教圣女交情好到这个地步!我且放下话,我不让他走,看谁能硬抢!”

  “旁人自然不能,可若是兰紫卓圣女呢?”展眉儿抚掌笑出声来,“沈师兄是否也要想想,如何向兰月教、尤其,是向兰圣女交代呢?”

  “你……什么意思?”

  展眉儿不再理会沈愈的追问,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扬长而去。沈愈被展眉儿这番话搅得心神不宁,总有种不太安定的感觉,似乎有什么事不受控制地就要发生了一样。

  “沈大哥!”

  说曹操,曹操就到。这厢沈愈还没缓过心神,兰鹤亭地欢快的声音远远就传来了,没半刻一个身影蹦跳着就到了沈愈面前。

  “沈大哥,刚才是展眉儿来了?她来什么事?”

  “她?哦…嗨…还不是邱子蓉的事,她被接回青城山了,没甚要紧的。”

  兰鹤亭闻言露出嫌弃的表情,“可中州我见过的人里,属她最麻烦,我阿姐说的真没错!”

  听到兰鹤亭提及兰紫卓,沈愈的心不受控制地漏跳一拍,又赶紧压下异色,“你……还真听你姐姐的话。”

  “那是自然!我与阿姐甚至比父亲母亲还要亲近,祖母也说阿姐将来成就定不逊于她!”

  “那如果…我说如果,有一天我和你阿姐让你选一个,你选哪个?”

  兰鹤亭一脸疑惑,沈愈也觉得面皮发烫,内心的患得患失让他失去了平日的分寸,又连忙说道:“我…随口一问,不用回答。”

  “沈大哥莫不是是知道我来找你的缘由了?”

  这下换沈愈一脸茫然,“你为何来找我,我怎知道?不是听说妩水宫来人了,来探问一下?”

  兰鹤亭叹口气,道:“那哪儿值得我单独跑一趟,我是想和你说我准备走了。我不能再耽搁,再耽误就赶不上圣教盛典了。我以为你是知道了这件事才要问,你和阿姐我选哪一个,沈大哥,你待我极好极好的,但我不能耽误我阿姐的事。”

  沈愈的心左突右跳的没个归处,他心里自然知道兰鹤亭如此坦坦荡荡,其实尚算不得开窍,虽然也知道自己待他与别人不同,但若说是如何刻骨铭心,着实还没到那个程度。可怜自己一颗真心早就恍恍惚惚不知何时紧紧系于他人身上,那人还只是懵懂。思及此处,沈愈心情激荡之下再看兰鹤亭,不禁委屈难言,一把把兰鹤亭揉到怀里,任凭对方挣扎也不放开。

  兰鹤亭挣了两下便不动了,这是沈愈又不是别人,总不能动用内力。他似乎感受到了沈愈难言的挣扎、委屈、苦痛,以及一丝丝的快乐,这种复杂的情绪似乎从未在祖母、父母又或是姐姐身上感知到,让他有些不知所措,他也无意深究,只是反手轻轻搭在了沈愈腰上,静静地等待着沈愈。

  “鹤亭,你还会回来么?回来找我。”

  “会的。”

  沈愈稍稍松开兰鹤亭,闷声说道:“虽然知道你八成是哄我,但因为你这句话,我会一直在这等。”

  兰鹤亭急了,连忙说道:“怎么是哄你,等我和阿姐忙完了,我就可以继续游历,我还怕你为着麒麟阁不肯与我一起。”

  “哈哈哈——”沈愈大笑,心里畅快了些,“麒麟阁算什么,待我外甥来中京,我们也忙完手中大事,我们自是哪里都去得!”

  沈愈半哄半逼地摁着兰鹤亭,又拉勾又发誓地兜缠半天,方才放他出门,临近分别,他是不愿意与兰鹤亭分开一时一刻的,不过他要忙沈家的事,兰鹤亭又着急挑两匹骏马,不耐烦等他,便只得让兰鹤亭自己出门去车马行了。

  许久未出来,中京又换了一番景色,初夏的中京连空气里都弥漫着甜香,街上大胆的女儿甚至敢撩起幕篱多看兰鹤亭两眼,街上小贩看到兰鹤亭也热情招呼。兰鹤亭长得养眼,人人都都爱看爱搭话,何况最近风声总算过去了些,为了庆祝六月的花朝节,连衙门周围也立起了几个花架应景,九门卫脸上也不似前阵子那么凶神恶煞了,总得让人能透透气。

  车马行的人口沫横飞地荐了八九匹擅跑长途的马,兰鹤亭翻了翻牙齿拍拍后面,挑定了三匹,被车马行老板翘着大拇指赞懂行,也颇有几分得意,也未还价就买了来,乐滋滋地牵着马往回走。

  行至半途,倒被一堵人墙挡住了,兰鹤亭不欲多事,正要牵马转头绕路,就听见里面嚷嚷的似乎是孙不许的声音。他连忙把马交给旁边的酒楼老板照应,向人群里挤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