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饮血刀>第56章 新增番外:解佩环(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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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院子中央植了株细瘦桃树,如今秋霜已过,枝叶虽茂,然花谢果落,瞧着甚为单薄。

  又有寒风乍起、秋叶拂落,只见其中一枚桃叶晃晃悠悠将入泥中,却听得近处破风之声惊起——竟是一条细鞭从一侧甩出,将这桃叶卷至一旁。

  细鞭收回,这落叶缓缓落地,竟是丝毫未损,倒也是奇。

  反观这执鞭者一袭白衣、身量瘦削,光瞧背影却是难辨雌雄。

  “步伐虽定,气息却不稳,若是在暗处诱敌,只怕瞒不了敌手,莫要白白送了性命——”

  执鞭之人身形微顿,侧过身来,露出一张极艳丽的面庞,可这张脸上却无半分神采,好似精描细绘的画偶,内里却无丝毫人气。

  他见了来人倒也恭敬,只是声音有气无力:“多谢师父教诲。”

  来人身量中等、须发斑白,虽是年愈半百,却也步态稳健,瞧着便是江湖好手。他打量徒儿半晌,突又叹气道:“你出招狠厉、柔中带刚,想必这细鞭用着不甚趁手,要依老汉之见,不如换一把软剑,倒是与你匹配。”

  执鞭人闻言神色微变,疑道:“师父是嫌徒儿蠢笨,不愿再教?”

  老汉听言面色怪异,老脸皱作一团,竟是慌忙摆手道:“……唉,你这名字实在古怪,倒似个女孩儿,老汉实在叫不出口。偏就你这模样、心性,也似闺女一般,老汉说一句,你就想十分,做人何必这般扭捏!”

  原来这白衣男子便是早前那乞儿,后教人收养、改换名姓,取了个琴儿的名字。他听闻师父之言神色不变,只平静道:“小姐本就把我作女孩儿养。”

  老汉叫他一噎,此刻也无话可答,只道:“你根骨尚佳,游蛇功亦入了几分境地,往后若有不测,不求你能制敌,只盼你能保命。”

  琴儿抬眼看他,见老头儿倚着桃树席地而坐,又自腰间掏出酒壶一晃,朝他露齿笑道:“徒儿不日便走,为师也无兵器秘籍可赠,便在今日敬你杯酒,也算结了你我多年师徒情分。”

  琴儿坐在他侧,面上终是显露些许笑意,答道:“徒儿是去送死的,师父今日来,也算为我送行了。”

  “你……”老汉面露难色,却又无力道,“你说你,当初怎么选了老头儿我作师父,要是换一个人,只怕还会拼了命救你一遭,也好过我冷眼旁观。”

  琴儿抿嘴道:“师父是性情中人,当年为了无名小童也肯与人大打出手,我若师从与您,总会好过几年。”

  老头指了指鼻子,大笑道:“那捉你回去的,也是老汉我咧!”

  原来此人便是当日救下琴儿的黄老伯,这人说来无名,武路却是沿袭塞外,所练游蛇功更是失传多年,却不知这般高手为何会隐居江南,还唯一女子是从。

  琴儿听他开怀,也仅附和一笑,双眼却无神光,只待老汉笑罢才缓缓道:“师父,徒儿不多日便得去侍奉他人,往后只怕再难与您老相见。临走之前,却有一事想问……您非是大恶之人,却为何效忠小姐?”

  他说的委婉,只道甚么侍奉他人,但黄老伯听了仍是双眉直耸,又听他随后一问,更是面露苦涩,他思略一番,并未直答,仅是长吁道:“善恶之分,由谁而定?恶者杀人无数,若在某日放下屠刀幡然悔悟,难道便可消弭往日过错?善者造桥铺路,若因受人挑唆犯下大错,不也该受千夫所指?由此可见,起善心易而行善事难、行善事易而守善德难,老汉半百已过,今生所见,唯有一人从善而终、堪称英雄,只是他……”

  琴儿眸光一闪,问道:“他如何?”

  “死了。”黄老伯抿了口酒,语调平平,好似在说一件无甚要紧的小事,“人终有一死,只是他那样的人,应当儿孙绕膝、含笑而终,偏偏死在了最脏最臭的大牢里。”

  琴儿眼神发冷,隔了许久才接道:“若是、是师父错了,那人本就……”

  一声惊响,原是酒壶落地。

  琴儿只觉周侧杀意顿显,他浑身一僵,不敢再望黄老伯,只是垂目去看那裂作几瓣的酒壶碎片。

  也不知过了多久,琴儿额上冷汗已发,这才听见一道辛涩之声响起:“若是如此,我便是这世上一等一的恶人……”

  琴儿不知其意,却也不敢再问。师徒二人靠着这株清瘦桃树静坐良久,黄老伯才道:“徒儿啊,你们都是聪明人,唯我老汉是个蠢货,真假善恶由待你们去争,老汉只信自己所见!只盼有生之年能为结拜兄弟报了血仇,便是作了恶人,也回不了头啦……”

  他说罢大笑起身,朝着徒弟摆手而去。

  黄老伯走后,琴儿却是一动不动,他垂着的双眸隔了许久才抬起,眼中却是阴沉一片,又见其嘴角轻动、口中轻喃道:“你们的仇,为何偏要我来报?”

  他话音极轻,既怕惊动了他人,又怕将自己心内刻骨恨意放出,如此便一发不可收拾。

  他在原地待了良久,似是在宽慰情绪,待心绪渐宁时才缓慢站直身子,却不料刚一起身,便觉心口一阵剧痛。琴儿双目圆睁,咬牙暗恨道:“才是初九……这毒发怎会提前?”

  他一手抵着桃树,一手狠锤胸口,无奈这痛意来得又猛又烈,他怎般都无法抵抗,只得踉跄着跑回屋内。

  然他双腿失力,虽是晃着身子走回门边,却叫木槛一绊,跌落在地,这一跌就叫他失尽气力,竟是怎般都直不起身。琴儿身子缩作一团,浑身止不住发抖,只因这痛楚极为难捱,便似千万只毒虫在他心口撕咬,却又不至于叫他痛昏过去,只得在模糊间硬生生扛过。

  琴儿在唇上狠咬一口,痛意遽起,这才换得半分清明,他咬着牙往屋内爬去,这厢房狭小逼仄,木门距桌案只短短数步路,却耗了他半炷香时间,待爬至桌边时,他已是浑身湿透。

  琴儿仰面瘫倒在地,心道此次毒发实在厉害,竟过了许久还不停,可转念间又回想起自己将要行动,照那妇人的恶毒心思,定要在自己离去前留一招下马威,好叫他骇上一骇,不敢擅生事端。

  此毒无名无号,在他头回被捉来时便已喂服下肚,自此后月月发作一回,当真叫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如此被折磨了一年有余,那人看他举止乖巧、未有反心,这才喂他服下解药——说是解药,也不过是压制暂缓之用,若他听话便赏他一丸,叫他这月不必捱痛。若那人心绪不佳,自然便将他忘在脑后,由得他自己痛上许久,总归此毒难断性命,也无甚打紧。

  况且,越痛,便越怕;越怕,便越忠。

  还有甚么能比手下的忠诚更叫她安心呢?

  琴儿想到此处,喉中发出一阵痛苦的低笑,他眼中的恨意越汇越浓,最后竟支撑着他爬起身子。

  他踉跄着往屋后移动,又喘着气在墙面上一阵摸索,也不知寻到了何处,只见他眸中一亮,那细白的手指也随之敲了三下。

  墙面上几处砖石往后挪动,露出一个小小的暗格。琴儿面上仍是虚弱,见此情景却是神色一暖,他双手颤颤、探进暗格,旋即从内拿出个半臂宽的木盒,盒子制作简陋、装裱粗糙,乃是个随处可见的画匣。

  然而琴儿见了却是眉目渐缓,仔细一辨,他面上竟还带了些古怪的痴态。他动作急切,先是摸索着回了案边,又将这画匣侧面的环扣匆忙卸下,将这幅画急急摊在桌上。

  画卷之上,觥筹交错。

  这竟是一副宴客图。

  画卷中央有一男子懒散而坐,他衣袍半掀、倾身倒酒,四望说笑、潇洒快意。

  偏偏叫人瞧不清他的面庞。

  只有寥寥数笔勾勒出他的侧脸,如此却已叫人心生思慕,若与此人见上一面,该是怎样的场景?

  琴儿垂眸望着画中之人,明明身上毒痛未减,心内却诡异地平静下来。

  他得此画本是意外,作此画者本是一位落魄书生,数年前曾在青州怀王府做过画师,只是后来老母亡故,他只身回至江南奔丧,却不料随后几年家中大变,他无奈之下只得摆摊作画、聊以维生。

  摆摊之地便在杭州暖香阁外。

  琴儿那日推窗而出,正闻街边人声鼎沸,混乱之中有人高叫道:“你这穷酸秀才,哪能见得怀王真容?我看这画八成是假的!”

  怀王……

  琴儿心中一凛,忙侧耳细听。其时杭州柳释案已过数年,但怀王之名依旧赫赫,过路百姓听闻书生之言,心中自然不信。

  那落拓书生却答:“客官若觉有假,散去便可,何必在此多做停留?”

  有人不解道:“你这书生真是奇怪,你临街摆摊不就是为卖画,怎么不回客人之问,反要急着赶人?莫不是叫咱们说中了作伪之事,这才恼羞成怒?”

  书生又道:“我虽画技平平,却也不敢伪造皇家之事,画下此画已是冒犯天颜,众位不信,还是快些散去……此画、此画也不再作售……”

  沿街百姓又作捧腹之状,三两成群围着书生指点说笑,这书生倒也不恼,只是静坐在街边不语,众人见状顿觉无趣,不过片刻又渐散离去。

  书生静坐良久,见摊上书画未售出一幅,抬头又见天幕阴沉、恐有骤雨,无奈只得长叹口气,又起身收拾画摊。

  “先生且慢。”便在他慌忙之际,又闻得身前响起柔声一道。

  书生手下一顿、循声望去,只见画摊前立着位白衣公子,此人身量瘦削、容貌平平,唯有一双眼明亮动人。

  一双瞳人剪秋水,如此容貌本不该有这般眼波,二者融在一处,实在叫人心生疑虑。

  书生见之亦是眉峰一皱,拱手客气道:“不知公子唤我作甚?”

  那人抿嘴一笑,语调却是出奇的平淡:“听闻先生叫卖画作,言其中有怀王真像,我久慕王爷、盼得一观。”

  书生摇头道:“适才周遭熙攘,缘何不见公子?”

  那人眸光一动,轻声道:“我与他们不同。”

  书生起了好奇之心,又追问道:“有何不同?”

  “他们为声名而来,我是为王爷而来。”

  书生闻言一顿,将怀中不及收拾的书画放下,又端直起身,朝此人拱手道:“公子确是性情中人,在下拙作,幸得公子一观,还望公子莫要见笑。”

  说罢便自身后取出一个半臂大小的木匣,右手轻抚其上,似笑似叹道:“少时多酬风流志,老来意气凭谁消。想我一介书生,文未成、武难就,若说起生平快意之事,也唯有早前于王爷府中,见识了众多豪杰英雄,虽未得深交,但平生有此一会,亦算一大快事。”

  他边说边将匣中画卷取出,又作四望之态,见大雨将至、街上少人,便急忙将画卷摊出,指给眼前之人看:“我作此画,本不图名利,只是夜来忆及往昔、心潮难平,便作此画以舒快意,可世事难料,不想老母仙逝、家涂空迫,英雄汉也为三两钱财折腰啊……”

  书生说了许久,却未听见回话,他抬头一看,只见身前男子敛眉静立,低头直直望着自己手中画卷,他心头一凛,又想起男子适才之言,不由暗道:见此人神情,倒似对王爷痴心一片,莫非此人是故主旧友?江湖中人多有本领,他虽瞧着样貌平平,难保不是故意为之。

  思及此,书生态度更为恳切,又朝这男子引道:“画已在此,公子请看。”

  不需书生多言,男子待画卷展开之际便已直勾勾盯着,见画中之人姿态潇洒,却偏偏难见正容,心内不免添了几分失落,便追问道:“既已下笔,为何不绘王爷真容?”

  书生却摇头笑道:“王爷年少英豪,乃是天之贵子,不才怎敢绘其真容、以渎天家?”

  男子紧盯画卷,又是不语。

  书生等了许久,抬眼见天色愈暗,恐是大雨将至,便也不顾男子痴望目光,慌忙将画卷收起放好,刚欲合上木匣,便觉其上有人施力。他抬眼一看,见两根青葱玉指轻抵其上,那人声音亦随之响起:“我要他。”

  声量不大,却极是笃定。

  书生一愣,又赔笑道:“公子就放过在下吧,此画不售,在下先行告辞了……”

  “一百两。”

  “公子,你、你这又是何必呢?”

  男子却卸下荷包,抛在画摊之上,朝书生沉声道:“你今日卖也得卖,不卖也得卖。”

  书生心头一悚,又加力欲夺画匣,却见匣子叫男子轻轻按住,自己竟是怎般都难动分毫。他额上冷汗频发,见鬼似的盯着眼前这瘦削男子。

  “你只说见过江湖好汉,想必未曾见过草莽无赖,你若不将此画卖我,我今日便叫你见识见识。”

  书生浑身一抖、后退半步,右手拾着衣袖擦拭额上汗珠,惴惴言道:“是在下有眼不识泰山,公子能得此画,想必是与王爷有缘……在下、在下,怎敢阻拦……”

  男子似是叫他言语取悦,冷淡面上微有松动,却也不多言语,拿过画匣便转身离去。

  书生待他走远后才颤颤拿过荷包,果见其中有碎银几两,又附有百两银票一张。可他手中捏着银票,面上却无半分喜色,只在口中长叹道:“此画入了痴人之手,也不知是福是祸。”

  虽是如此慨叹,他却也不敢多留,只是匆匆收拾了书画,便起身离去。

  从此往后,杭州城内的百姓都未曾再见街边这位摆摊先生,众人只道他生意难做,也不知去何处再谋生路了。

  而当日那位买花之人,自然便是琴儿。

  他那时未走多久,便觉天上有雨珠落下,不过瞬息已有大雨之势,他一时心急,也顾不得许多,只将身上外袍脱下,紧紧裹住这方画匣,又使了轻功奔回住处,待回屋时,已是浑身湿透。

  他未来得及换衣梳洗,便慌忙打开匣子探查,见内里未湿,才长长叹了口气。

  琴儿望着这画,面上隐隐有些发热,心中亦有些莫名的慌乱。他这时便已知晓怀王是小姐的死敌,小姐救下他命,就是为了将自己安插在怀王府中。他所学的所有武艺招式、狐媚手段,皆是为了近其身侧、取其性命。

  自己的性命因一个素昧平生之人而存,当真是可笑。

  可他又有甚么办法?身怀剧毒、受控于人,他对白玉莲有多少惧意,便对她有多少恨意。

  而怀王……一开始自然是受人所迫,他不得不将此人牢牢记在心间,管他是仁义还是虚伪、是英豪还是小人,自己终究是要委身于他,不过是出了龙潭又入虎穴。

  可每在毒发之时,在万般苦痛迸发之际,他也时常会想……若是借助此人之力,是否能助自己逃离这阿鼻地狱。

  怀王、怀王……

  今日突在街口闻得此名,他心内那些隐秘又古怪的痴想竟是渐渐复苏。

  杭州巷尾、妇孺老少,人人道他少年英豪,若能见他一面、若能见他一面。

  心绪澎湃之下,才会易容乔装、强买此画。可说是冲动之举,缘何如今画在怀中,却仍是心潮难平?

  终究是瞒不过自己。

  琴儿将画收起、揽入怀中,口中低喃道:“若是……”

  若是甚么,他是既不敢说也不敢想,只得将此画好生收起,留待往后再说。

  ……

  也不知过了多久,琴儿终觉胸前痛意渐散,他缓缓睁开双目,额上一滴冷汗便随着他的动作落在上翘的眼尾处,随后又滑过他精致的面庞,落在他手上紧紧攥着的画卷之上。

  汗珠滑落,正巧便砸在画中人面上,旋即水墨晕开、模糊一片。

  琴儿眼中仍有些恍然,他双指抚过画纸,待神思清明之后,才低呼一声,慌忙用衣袖去作擦拭。然而画已有损、如何能救?

  琴儿也已发觉此事,他眸中闪过一丝痛苦,更多的却是释怀与解脱。他藏着这画已有多年,为了不叫白玉莲发觉,他只得将此物藏在偏院之中,自己却多在暖香阁居住,只有借口练武之时才来此地。

  白玉莲是聪明人,可聪明人一向倨傲,她总以为凭借毒物拿捏手下性命,便可叫他们难生二心。这样一个自傲之人,是不会想到一枚小小的棋子,也敢在她眼皮底下暗藏他物。

  琴儿静坐片刻,忽的长舒口气,又自袖中掏出一枚火折子,他动作丝毫未顿,只将火折子点起,左手一掀,便将画卷盖在其上。

  火舌自下而上,顷刻间便将画布卷过,带起一阵热浪。琴儿在一旁静静瞧着,面上突然现出舒缓的笑意,好似十分期盼一般,只听他喃喃道:“不日便见其人,想来留着你也无甚用处。”

  说罢又站起身子,缓步走至窗边,只见他右手一抬、轻掀木窗,整个人斜倚在窗边。他本就姿容艳丽,又因身怀奇毒、心有死念,眉目间总是显露出凄绝孤寂之感,更为他增添了几分病弱之美。

  可美人此刻却目露笑意,他见院中桃树叫寒风一吹、枝叶飘摇,便道:“桃木多成林,你在这孤零零的,定是不好受……你放心,我走前,定会先将你砍了,不叫你再受这孤凄之苦。”

  他抬头望天,低声笑道:“毕竟,我是绝不会重回此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