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饮血刀>第35章 (遗言)

  ===

  方震天似是想起了往事,目色含悲,长叹道:“牟师祖一生痴迷武学,年近三十才娶妻,可婚后却是感情不睦,那时牟师祖又为了江敛波之事闭关练武,更顾不上娇妻幼子,他夫人一怒之下与其绝义,携幼子回了娘家。此后十余年,至牟师祖暴毙而亡,他一家人也未再见。后来,那孩子长到十八岁,聘了位姚氏女子为妻,这便是你的父母。”

  姚川头回听师父谈及自己身世,心内百感交集,可不待他感伤,又听师父说道:“然而,你父亲也是年纪轻轻便撒手人寰,那时你不过两三岁,孤儿寡母难讨生活。而你母亲又重病在身,她曾听婆婆谈过往事,思虑再三,还是将你送回了双龙门。”

  “为师早年间……知晓了一些事情,刚领回你时,心中也是难安。可你那般年幼,我又如何忍心将你抛弃?最终还是带着你回了双龙门。”

  姚川心内对师父极为感激,如今又见其病容,不由恸声道:“师父之恩,徒儿没齿难忘!师父……”

  方震天拍了拍他的肩,面上带着苍白笑意:“你如今也是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师父没有白养你。当年我曾向你母亲起誓,今生不会对你谈及身世,如今虽是食言,也算问心无愧。可是项鸣他……他与你不同,乃是罪人之子,为师却没有管教好他——”

  他说着说着目光渐淡,笑容也黯了下去,姚川大惊,忙扶稳他的身子,却见方震天剧咳几声,口中呛出些暗红色血块。他忙用袖口为其擦拭,手上动作不停,心中也明白是那奇药起了反噬之效,只是一时恸极,竟说不出话来。

  反倒是方震天出声道:“……他、他怨恨为师,但只有此下策才保得周全……川儿,如、如云便交给你了……”

  姚川连连点头,他眼前一片模糊,哽声道:“师父放心,我必定保护好师妹!”

  方震天又拉过他的手:“……刀谱在藏书阁……去岭南可避——”

  他话音未落,双手已失了力气,从姚川手中直直垂落下去。姚川喉中一哽、哑住声响,良久都发不出声来,只愣愣跪在师父床前。

  他颤着手轻阖上方震天双目,又在他床前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口中低声道:“师父教养之恩,姚川未敢忘怀。还请师父放心,弟子定会手刃仇人,亦会照顾好师弟师妹,让您老在九泉之下得以瞑目!”

  他额带血痕,不知在方震天床前跪了多久,直至屋内渐亮,才微动双目、想要起身。就在此时,姚川听得屋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他侧耳细听,随后猛地皱起了眉。

  屋外不止一人,且皆是好手。

  姚川刚历师父逝世,心内方寸大乱、恨意正浓,此刻也不想躲藏,只想着与那贼人大战一场,以消心中苦恨。

  想罢,他踹门而出,见屋外乌泱泱围了数十人,皆是一脸恶相。为首那年轻人倒是五官端正,只是眼角上吊,颇有些刻薄之相。他一袭白衣,手上慢摇纸扇,相较背后恶徒显得格格不入,正是双龙门五弟子周行。

  姚川见这罪魁祸首一脸散漫、唇角勾笑,大怒道:“你这谋害师父的畜生,不快些逃命,还有脸面出现在我跟前!我今日定要砍下你狗头,以慰师父在天之灵!”

  周行将扇子一收,讽道:“师兄,你空口无凭,何以说我暗害师父?反倒是你,半年未回总舵,回来后还打伤守卫、暗潜府中,分明是不安好心!我今日才是要为师父清理门……”

  姚川听他狡辩,更是怒火中烧,他未等这人说完,便拔刀出鞘,直取周行喉间。那人面上一惊,也不故作笑脸,忙往后退去。

  身后几个壮汉挡至周行身前,硬生生替他抵了一刀。其中一人连声响都未发出,便被削了半个脑袋,砰的一声倒在周行脚下。

  周行面上惊慌,待看到姚川所执之物,更是连退几步,妒声怪叫道:“饮血刀!师父果真偏心,早将宝刀传与你……他……他何曾将我们几个弟子放在眼里!?”

  他双目赤红、胸膛起伏,对身前人喊道:“砍下姚川人头,小爷重重有赏!”

  可那几个壮汉却未听周行之言,只因姚川杀势太猛,他们几人联合围攻也敌他不过。他们原是摆了个杀阵,想将姚川围困其中,谁料过了数百招,这人却越战越猛,此刻已是杀红了眼,他连着砍杀三人,眼见就要冲出阵去!

  为首一人满头大汗,忙喊道:“后面的人快上,不将缺口补上,咱们弟兄铁定活不过今日!”

  然而外围几人见了姚川攻势,皆是惊惧非常,犹豫着不敢上前。姚川看准时机,劈头一刀便砍向适才说话那人,那壮汉提剑抵挡,却被姚川拿刀背震伤右手,一时半个身子都不得动弹。他心头骇极,动作连连出错,几招后便被姚川劈开半边身子,瘫倒不动。

  此时围困阵法已破,剩余几人退后几步,皆是喘着粗气不敢上前。

  姚川面上满是血污,几缕黑发黏在额上,目光中透出阵阵杀意。他环视一周,见周行隐在人后、欲跃身而逃,他忙飞身追去,冲着那人背后便是一刀。

  周行惨叫一声,被剑势冲出一丈开外,只见其扑倒在地,后背上已是血肉模糊。

  姚川微转脚步,将刀尖点地,慢步朝着周行走去。

  一时人音渐弱,只听得兵器划擦地面之声,周行心中骇极,也不管背上疼痛,只顾向前爬去。然而他受此重伤,又怎能躲得过姚川?那人已行至他身侧,一只脚狠狠踩在他背上!

  “啊——!!!”

  周行喉中发出凄厉惨叫,可他叫得越是凄惨,姚川便踩得越狠,他只觉五脏六腑皆被此人踩作肉块,恨不得即刻咬舌自尽!

  他强忍下痛意,转过头来,只见姚川低目看着自己,面上不带一丝表情。可周行却感到毛骨悚然,心内惧意竟超过了身上疼痛,只觉姚川平静面庞下暗掩癫狂之态。

  他颤声道:“你、你……师父竟将刀法尽数传你……”

  姚川并未说话,他杀心早起,此刻只想将这畜生大卸八块。

  却听周行怪笑道:“哈哈哈哈——方震天啊方震天,任你留了几番后手,不还是载在了我手上!你如此偏心,对捡回来的畜生尽传武艺,却不愿多看我一眼!哈哈哈……明明我、我才是师母近亲,明明该由我继承双龙门!”

  他又哭又笑,说到最后面容已完全扭曲。

  原来这人大惊大惧之下,已是神志不清,他自知今日必死,便破口大骂道:“姚川,你这个狗娘养的杂种!今日杀了我,却不知自己死期将至——哈哈哈,我便是下了阴曹地府,也绝不会放过你!”

  姚川如若未闻,右手执刀便要往周行心口袭去,却突听的背后有人喊道:“师兄——”

  他动作一顿,却未减刀势,周行未曾挣扎便死于他手,他口中喷出鲜血,双目却狠狠瞪着姚川,到死时也不愿闭眼。

  方如云一路跑至姚川身侧,见到周行惨状又惊呼出声,捂着嘴喃喃道:“师、师兄……”

  也不知是在唤姚川,还是在唤周行。

  姚川重重叹了口气,他杀此奸人,心中却极不痛快。他们师兄弟皆是一同长大,他又不是木偶纸人,如何能不悲不痛?

  又有些守卫匆匆赶来,却见地上一片狼藉,那周行俯趴在地,早已一命呜呼。姚川心中悲凉、杀意渐散,便对着身后那些人喊道:“你家主子已死,还想留在此处为他陪葬?若想活命,便快快离开此处,否则,叫尔等死无葬身之地!”

  那些人两两对视,皆是起了退意。

  一时脚步声起,过了片刻,院中已是空荡一片,只留地上十余具残尸,以及挥之不去的浓厚血腥味。

  方如云还在呜呜哭泣着,姚川却想到师父已死,一时难以面对师妹。只听她啜泣道:“师哥,爹爹他是不是已经……不然,你不会如此冲动,问也不问就杀了周师兄……”

  姚川不敢望向师妹双眼,只极轻地点了点头。方如云见此双腿一软,竟是瘫坐在了地上。

  姚川连忙伸手扶起她,却被如云推开,她头也不回地跑进了屋内,片刻后,只听得她发出一声凄厉喊叫:“爹爹!”

  此时天已大亮,他却觉浑身冰冷,更是不敢进屋,只阖上双目守在屋外。

  片刻后,他又摇了摇头,在心中暗道:不、此时不可自弃,我还得照顾如云,项鸣亦有性命之危,我、我需得处理师父后事,再赶回青州!青州……青州还有林邑!

  他思及林邑,浑身一颤,倏的睁开了双眼。他连连甩头,忙用手抹去面上血污,一双鹰目总算恢复了清明,他重重呼了口气,随后归刀入鞘,大步迈进屋内。

  ————

  八月十一日,青州城郊。

  今日天朗气淑,是以城隍庙内拜佛求香之人甚多,这倒是令庙外的乞儿们大为高兴,只要有几位夫人小姐发发善心,他们几日伙食便不用愁了。

  可这群乞儿中却有一人愁眉苦脸,今日已近午时,可他要等的那个人还未至此。他左盼右望,总算在半个时辰后见到了那人身影。

  他小跑过去,带着那人进了庙后的一处竹林,确保周围无人后才开口说道:“姐姐,您要我查的事我都打听到了,您……您先给我些报酬,我就把知道的都说出来!”

  他对面那人一身男装、身量瘦削,若不是乞儿唤她“姐姐”,倒真是辨不出男女。她从腰间取出一枚碎银递给他,笑着回道:“这枚银子先赏给你,你若说出些有用的消息,我另有重赏。”

  那乞儿忙用牙咬了咬碎银,随后心满意足地将银子塞进了怀中,又道:“姐姐放心吧,我六岁便在青州城内乞讨过活了,消息绝对可靠!您说的那个怀王府的美人呐,早几年就有人在王府门外见过他,只是从前见得少,只近几个月才多了。”

  女子问道:“哦?怀王府中不是姬妾如云,似他这般的男宠妖人也能进出王府吗?”

  “唉——”那乞儿低声道,“姐姐不知,咱们怀王殿下是出了名的风流多情,他府内的美人儿虽多,但吃多了也不新鲜呐。总归是要换着来才刺激!”

  这乞儿不过十三四岁,说起话来却是油腔滑调,女子心内好笑,又问道:“这般说来,这回的男宠也与从前的美人无甚差别?”

  “这倒不是,王爷虽风流,却从不带外人回府。我有个堂哥的兄弟的姨奶奶的闺女的表哥,便是在王府边上的巷子里乞讨,一天到晚,就盯着王府瞧呢!据他说,怀王殿下有一回还是抱着那男人回的府,啧啧啧,遮的那叫一个严实,只露出了一节白生生的手腕,上面系了根红绳,他只见了一眼,骨头都酥了大半!他还撞见王爷和那男宠在马车内……”

  女子嗤笑一声,打断道:“既是包的极为严实,他又如何知道是男是女,长的甚么模样?你的消息我只信一半儿,另外的赏银自是没有。”

  她说罢转身就要走,那乞儿急了,忙道:“那表哥不实在,许是诓了我,唉姐姐别走——我还知道一件事!”

  他心疼银子、急着邀功,便快步走至女子身侧,凑近说道:“姐姐,那男宠真是有些特殊,他……他好似会些功夫。”

  女子挑眉道:“哦?”

  “这回是我亲眼所见,自前日姐姐吩咐后,小的便连着两晚都在王府附近蹲着。就在昨日,好像是丑时?我记不得了,从王府后门跃出一个人影,那人在屋檐上嗖嗖两下,就不见踪影了!隔了一个多时辰才回来,他回来时没有遮面,在月下跟个仙子似的,必然是您说的那个人。”

  女子闻言皱了皱眉,她又摸出一枚碎银抛给乞儿,也不说话,跃身一跳,隔了片刻便不见了踪影。

  那乞儿这回顾不得咬银子,他还未见过如此精妙的轻功,此刻愣在了原地,口中还喃喃道:“真是神仙啊……”

  话分两头,那女子使上轻功,不到两刻钟便到了青州城内一家小客栈中。她走进大堂时,客栈老板叫住她:“姑娘,你兄长订了一桌酒菜,您二位是在大堂吃,还是我令小二送至楼上客房?”

  女子笑道:“烦劳小二送上楼吧。”

  她说罢跨步上楼,至楼上最东面的一间客房外轻敲几下,待屋内之人应声后才推门而进,只见屋内那人临靠木窗,似在想些甚么。

  他虽衣物普通,一张脸却是俊秀非常,便是在这小小客栈中也显出些王公贵子的风流气。

  那人见她推门而入,笑道:“有劳英妹,我已订上一桌酒菜,待会儿边吃边谈。”

  原来这二人便是林邑与林英,他二人离开遥城一路紧赶,于八月初八即至青州。然而林邑却未有动作,他未前往青州分舵,只是在城中静等。

  青州并非遥城,城内势力究竟如何,他还未知,自不敢轻易行动。

  林英坐至他对面,先饮了一杯茶水,后才说道:“按少寨主嘱咐,我这几日皆在城中打探那怀王男宠的消息。只是……线索杂乱,我也不知真假,只能凭少寨主定夺。”

  她刚想继续,却见林邑摆了摆手,过了片刻,只听小二前来敲门,说是酒菜已经备好。

  待他布完菜出门后,林邑才道:“英妹,你将这两日所得皆说一遍吧。”

  林英应声,事无巨细地将近日之事说了一遍。林邑听罢轻摸下颌,后又正声道:“若我猜的没错,此人便是当日在暖香阁中喂我服下‘吹霜散’之人。他先是遵怀王旨意给我下药,锁了我的内力,而后又趁人不备喂我解药,还将姚川引来……摆明是为了救我……”

  林英皱眉问道:“少寨主的意思是,他非是怀王的人,而是——被安插在怀王身边的一枚棋子?”

  林邑颔首道:“不错,我想应该是这般。而且,若是这人会武的话,便更加证明了我的猜测——我在暖香阁时,完全感受不到此人内息,因此才会轻敌中计,而听这乞丐所言,他现如今又恢复了内力。”

  林英默然片刻,后突的惊道:“难道说,他也同少寨主一般,先前中过那锁住内息的怪药?是了,他是暖香阁的小倌儿,若是他得了解药,又因一些原因不能服下,这才将解药混在调教男妓的‘吹霜散’中!”

  林邑赞道:“英妹果真聪颖。只不过还有一点我未曾想明白——怀王刘霖武功甚高,连我都能察觉出那小倌儿的内息变化?他二人如此亲密,他又如何不知?”

  林英哑声不语,后丧气问道:“那少寨主下一步准备如何?”

  林邑轻笑出声:“英妹难道忘了,我二人出发之前便传信一封至青州驿站,想来数日前便已送至怀王府中。若是想不明白,何不亲自去问问?”

  “如此怎可——万一怀王起了杀心?”

  林邑却摇了摇头,慢声道:“若他铁了心要杀我和姚川,必有千万种方法,再厉害的武功,如何抵得过朝廷施压?想来我二人于他还有用处,他此时还不会动手。英妹……一路下来,我总觉事事怪异,细思几番,又觉怀王他……似乎不愿将此事弄得人尽皆知,反倒是想借着江湖势力解决我等。我与姚兄一路行来皆处被动,我思来想去,只有探明虎穴、知其弱点,才有一线生机。”

  ----

  师父说的不多,但都是重要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