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饮血刀>第29章 (暗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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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月当空、夜凉如水,梅庄内只有几位侍女走动,偌大庄园内静谧无声。

  一位侍女端着炭炉走至后院的一间厢房外,这炭炉颇大、有一臂多长,看着分量不轻,然而这侍女却脸不红气不喘,模样端的轻松。那房门口站着几位女侍卫,皆是手拿长剑、面色冰冷,见那侍女来到也只是微微颔首。其中一人说道:“梅香姑娘,老爷仍未清醒,你动作需得快些。”

  那叫梅香的侍女点头说道:“自然不敢扰了老爷清净,我手中不便,还劳烦姐姐开个门。”

  那侍卫不应声,只推开房门,又嘱咐一句:“记得快些。”

  梅香连连点头,转身关了门后,面上笑容却猛然收尽。她面无表情,手中动作倒是利落,先是摆了炭炉、点了红烛,又将后窗打开半扇,一时间只闻得房内檀香渐起。原来这炭炉并不简单,底下先铺了一层精贵的白檀,其上所架木炭皆是少见的青黑色,燃时无烟却热气逼人,还有熏香助眠之效,乃是皇家贵族所用之物。

  梅香做完这些后,先是侧耳听了听屋外动静,她脚步无声,往床边转去。

  屋外漏进些冷风,将那床帏吹起又吹落,隐约间只见床上躺了个模糊人影。梅香小心翼翼地掀开帷幔,见那床上躺了个高大男子,他看着已有了些年纪,面目却依旧俊朗,只是面色灰白、口唇发暗,像是有重疾在身。

  梅香见此双目一涩,她盯着那男子看了片刻,突听得外面人声响起:“梅香姑娘,屋内可收拾妥当?”

  她连忙将床帏理好,又掐了掐自己面皮,回道:“已经好了,我这便出来。”

  她推门而出,见周围侍卫皆面色不善,便歉意一笑,说道:“今夜梅三姐姐有事,才命我前来,我手脚粗笨、耽搁许久,还望各位姐姐见谅。”

  那侍卫仍是一派生人勿近的模样,只道:“夫人不喜外人在房中多做停留,你既得夫人欢心,更要懂得规矩。”

  她连连应声,又殷勤地将房门关好。在关门的一瞬,却见她双眼睁大,眸中露出些痛色,她心中暗道:还有一日、还有一日,昶哥哥,小妹明日便可救你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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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月初一,日上中天。

  姚川、林邑二人已至梅府门前,门口侍女照旧上前施礼,又将他二人引至梅庄后院。二人此番已是熟门熟路,只是在路过后院花园时,听得林邑轻呼一声,他面露喜色,故意朝姚川说道:“夫君,你瞧!我二人上回来时这园中花儿还是青涩,不过两日光景,倒有了些待放模样。”

  那侍女听他言面色一白,刚想扯开话头,却听姚川附和道:“夫人好眼力,想必是天公作美,盼我二人今日能顺利摘得那救命良药。”

  他又转头看向侍女,说道:“有劳姑娘带路,先引我夫妇二人拜过梅夫人,再前去朱秀峰采花。”

  她见姚、林二人面色如常,心中松了一口气,施礼道:“傅少侠客气了,二位既已答出夫人三问,便是梅庄贵客,且随我来吧。”

  那头梅辛也已做好准备,见他二人来此,上前迎道:“贵客来此,且先上座。”

  姚川见她面色如常,又想到林邑之前所言,只觉眼前这人城府颇深。可笑的是,他们三人明明已知彼此身份,却还要假作一副客气模样,也不知这出戏要演到几时。

  他心内冷笑,嘴上却回道:“夫人既已答应助我二人采药,便不用如此客套,不如现在就带我去朱秀峰探探路,如何?”

  梅辛颔首,目光却看向他身后,说道:“这是自然,只不过朱秀峰险峻,尊夫人又身子不便,不如便令她暂留府中,我差几位侍卫带少侠前去,如何?”

  姚川嘴角一顿,道:“非是我不信任夫人,只是夫人先前举动……若令娇儿留在此处,我确是不放心。”

  他话音一顿,接着道:“不如这样,娇儿留在府中,有劳梅夫人同我一道,只稍为我远远指上一指,我自会亲自上去查探。至于子时采花一事……前日夫人有言,说需得梅庄帮衬才可采到神药,不知这是何意?”

  梅辛双目微敛,道:“傅少侠倒是爱妻深切,至于那采花嘛,其实说难不难、说简单却也不简单。红昙花长于朱秀峰山顶,四周皆是峭壁,即便是武林高手,上去亦需一番功夫,只是上山倒还罢了,难的是下山。那花儿出土后三刻钟便谢,因此你需得在摘下后三刻钟之内下到山脚,将花瓣摘下,置于我这葫芦中……”

  她纤手一抬,只见她身侧侍女拿出一个裹着红布的葫芦,她接着说道:“此乃我庄中秘药,花瓣于此之中,可保三日不腐不坏。否则嘛……三刻之后便谢了,还做得甚么药引?”

  姚川心中暗道:难怪之前众人铩羽而归,原是要求她这药,只是此人刁钻,想必还留有后手。

  他又皱眉问道:“为何不将此葫芦带上朱秀峰,等花开之后直接摘下放入,如此便不必管那三刻钟了!”

  梅辛笑道:“傅少侠怎的此刻还这般天真?我前日有言,你二人乃是空拳赤手来取我家宝物,却还想我分文不取,助你得到此花吗?更何况,你若是沽名钓誉之辈……从那山上摔了下来,不是还昧了我的药?我不过是因你答对了三题,才允你摘花,若你真有本事,自当于三刻钟内采的昙花归来,又何必再问我讨要便宜?”

  姚川冷哼一声,刚想说话,便觉右手一暖,原是林邑握了上来,那人凑近说道:“夫君万望小心,那山峰陡峭,若是采不得药便罢了,切莫伤了自己……想来也是天妒有情人,若我真要死了,只管与你多待几日,已是慰我生平。而你我夫妇恩恩爱爱、相伴数年,我又何虚此生?”

  他未收低音量,是以他适才所言一字不落地落入梅辛耳中。当听他说道“天妒有情人”时,梅辛面色一僵,不由想到了林烈和那个贱人,眼中迸出刻骨恨意,她转过身来,见他二人双手交缠,倒真露出些夫妻情深。

  她眉头一皱,眼中不掩厌恶之色。

  又听姚川说道:“我自有分寸,娇儿不必为我挂心。梅夫人,既然如此,便先带我去探探路吧。”

  梅辛却没回他,只抬眼看向林邑,眸中情绪不明。她沉默片刻,说道:“梅香,你带傅夫人去后院厢房歇息,我与傅少侠去去便回。”

  她身后的几个女侍卫听言走上前来,抬手对姚川说道:“少侠,随我们来吧。”

  姚川回头看向林邑,见那人抬眸相望,便朝他一笑,这才随了她们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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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秀峰算不得高,但从山脚望去,亦是笔挺一座。姚川抬眼上看,只觉这山有二十余丈高,即便是轻功高手,亦需耗费不少功夫。

  他正暗自思忖,便听身后那人说道:“便是面前这座山了,傅少侠可看得清楚?山南二十三丈,便是花开之处。今夜子时,我会命人在山下备好少侠所需之物,至于这采花嘛,还需靠傅少侠自己。”

  梅辛靠坐在软轿上,语气颇为慵懒。她不会武功,手下的几个女侍卫却是一等一的高手,这几人抬轿子走山路却仍气息平稳,虽面上无甚表情,一双眸子中却暗含杀气。

  “有劳夫人带路,现在天色尚早,我倒想自己上去探探,我已记下山路,便不劳各位在此等候了。”

  梅辛冷笑一声:“你此时倒是不怕我对你的夫人下手了?”

  姚川转身看向她,道:“我亦不是甚么良善之人,若我夫人在你府中出了甚么事,便是拼上我这条性命,也要搅得你府中不得安宁!”

  梅辛面色一沉,喝到:“你与他,究竟是甚么关系!?”

  她所问之人不是傅山,而是姚川。

  姚川心内微讶,不知她为何突然喝问,只笑着回道:“我是他的夫君,他是我的夫人,我二人便是这般关系。”

  梅辛目露凶色,恨声骂道:“小畜生,真是不知廉耻!”

  她胸膛起伏,像是被姚川之言气得不轻,可待她稍作平息后,又冷笑道:“好哇,便看你这夫君能不能救下他来!”

  她说完摆了摆手,那侍卫得了命令转身便走,这般速度,似是不想再多见他一眼。

  那妇人走后便对侍卫切齿道:“不必按原来计划,今夜子时,先把这个姚川给我砍杀了!”

  姚川遥望那人背影,心内暗道:瞧她这模样,也不像对林邑毫无感情……他母子二人,倒也真是一笔烂账。

  他摇了摇头,却不去爬那朱秀峰,等那一行人走远后才在山脚下寻了个隐蔽之所盘腿吐纳。他一边运功,一边算着时辰,估摸着三刻钟后才起身,他擦了擦额角的汗,心中暗道:也不知林邑那边怎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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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邑啜了一口茶,笑道:“许久未见,姑娘倒是愈发标致了。”

  梅香跪在他面前,狠狠地磕了三个响头,她眸中含泪,说道:“少寨主所嘱之事奴婢已尽数完成,还望少寨主见怜,念我兄妹二人多年未见,便放过我大哥罢!”

  他叹声道:“他现在乃是梅庄的主子,荣华富贵享之不尽,那药又不伤及性命,你又何必如此执着?”

  “少寨主!当年若非老寨主施饭之恩,我兄妹二人早已饿死街头,还谈甚么荣华富贵?我兄长……他一时糊涂、惹下大祸,可……可奴婢多年来也唯少寨主之命是从,还望您念我兄妹二人功过相抵的份上,便饶他一命吧、饶他一命吧……”

  她砰砰地磕着响头,林邑却双眉微皱,露出些不耐之色。

  只是他掩饰得极好,口中轻声安慰道:“我既答应了你,又怎会反悔?你先起来吧,若是弄出些动静,将外人引来便不妥了。”

  梅香抹了抹眼泪,起身回道:“是奴婢心急了,还望少寨主莫怪。”

  她低声啜泣道:“夫人将玉符藏在床上暗格内,那格中藏有机关,她又时不时翻看两眼,奴婢不好下手。不过前些日子少寨主传信于我,我又见今日夫人起身甚早,便借清扫的名义溜了进去,按少寨主信中所言试了一试……”

  她抬眼一看,见林邑收了笑意,却也不看她,只静静品茶。她看不透眼前这人心思,却也知晓这是最后的机会,便咬牙说道:“奴婢已将玉符带出,还望少寨主赐药!”

  林邑将面前半盏茶饮尽,冷声回道:“我倒是忘了姑娘也姓陈,与你那大哥一样,均是忘恩负义之徒!”

  梅香面色一白,只听林邑接道:“既然姑娘还没忘我父的救命之恩,也还记得你大哥与梅辛勾搭成奸一事。那我问你,若我真杀了陈昶,也不过是为我的父亲、为你的恩人报仇雪恨,更何况我只给他下了药,还未曾伤他性命,敢问姑娘,我何错之有啊?”

  梅香又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颤声道:“少寨主,奴婢……”

  林邑厉声道:“当年乃是姑娘找上门来,说感念老寨主恩情、愿以死相报,可如今听你之言,倒像是我逼得你了,是也不是?”

  “奴婢所做,皆是自愿!”

  “哦?既然如此,姑娘还要以玉符来换你兄长的解药吗?”

  梅香双目含泪,她思及年幼时家乡大涝,父母双双殒命,唯有自己与兄长逃了出来,兄妹二人沿街乞讨,食不果腹、残喘苟延。当年林老寨主在外游历,见他二人可怜,便将其带回了遥城,还留她大哥在清风寨做些杂活,可后来老寨主成了婚、迎了夫人进门……

  她那时不过七岁,而兄长却已十九,她只记得大哥每从寨中回来,总是面露愁色,他回家的次数亦是越来越少,每次回来只留不少金银,却也不与她细说寨中之事,等到老寨主归西,他更是不见人影。

  后来她长大了些,只收到陈昶寄回的银两书信,却久不见其人,她心中惶惶不安,便假作侍女来了清风寨,几番打听才知晓真相,原来大哥竟与梅夫人勾搭成奸,不仅占了清风寨,二人还生了一个孩儿。

  她又羞又愧,只觉兄长忘恩负义,竟做出这等丑事,可还没等她找上大哥,少寨主便下了毒手。

  她还记得第一次见到林邑时,这人不过十四五岁,眉目还未长开,仍带着少年稚气,唯独一双眸子冷的骇人,明明自己比他还长九岁,在他面前却像是未及笄的丫头,呆愣愣的说不出话来。

  他那时是怎样答复自己的?对了,他说的是——

  “以命相报?你的贱命还入不了我的眼。”

  她面上滚烫,思及兄长所做,一时竟羞愧地抬不起头来。

  “况且那毒妇防人心重,兼又蛇蝎心肠,就凭你,如何能够帮得上我?”

  少年斜倚而坐,右手时断时续地敲着红木桌案,见下跪之人不答话,他长指一顿、双目微敛,又说道:“我记得爹爹曾向我说起过你,陈昶的妹妹……可是叫陈、陈月?那毒妇已被我赶出清风寨,你若真想报我父救命之恩,我倒是有一计,只怕你不愿——”

  她猛地抬起头来,膝行两步,叩首说道:“少寨主只要有用得上奴婢之处,奴婢便是刀山火海也在所不辞!”

  林邑抚掌大笑:“好!既然陈姑娘是有情有义之辈,那我林邑如何做的小肚鸡肠之人?你大哥之事我亦不会迁怒于你,等事成之后,黄金白银、锦裘华裳,在下皆亲手奉上。”

  陈月摇头道:“奴婢受老寨主大恩,我大哥又做出如此忘恩负义之事,奴婢何有脸面受少寨主恩赏?只不过……陈昶终归是我大哥……奴婢愿牛马以报,唯求少寨主饶我兄妹二人一命,陈月对天起誓,愿与大哥远走他乡、今生今世不再出现在少寨主眼前!”

  梅香……陈月思及旧事,双目微睁,她颤颤地从怀中掏出一块红布包裹的玉符,双手举过头顶,将玉符献至林邑眼前。

  林邑不急不慢地拿起玉符,用手摩挲着仔细观看片刻,才应声道:“确为真品,有劳姑娘了。至于姑娘刚才所言之事嘛,先前我只答应留他一命,可没说赐药救他——可念在你献玉有功,我便允了你了。”

  他两指一捏,从袖中夹出个一指长的白玉瓷瓶,当着陈月的面轻轻一晃,语含讥讽道:“服下此药后会昏迷三日三夜,醒来便会痊愈,你可得好好照顾你大哥啊——”

  她用手接过瓷瓶,双唇微颤,像是有话要说,最后却只吐出几个字:“多谢少寨主……”

  林邑目光冰冷、面露鄙夷,俯身凑近她耳侧,低声道:“他那般的牲口畜生,杀了岂非脏我的剑?你放心,目下还有一出好戏未演,我可得让他全须全尾地活着。”

  他站起身,将那玉符塞至胸前,用手抚了抚这硬物,而后才绽出笑意来。他见陈月还跪在地上,便用手点了点下颌,冲着她好声提醒道:“时辰已到,想必梅辛将要回府,你还跪在此处,难不成是等着她来砍你的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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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支线剧情快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