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平线泛起影影绰绰的红晕,昭示天将破晓。
床头柜上放着一封凌晨送达的信件,被祁烬从信箱里取了出来。
它并非孤零零地摆在柜面,周边还躺着一个小型机械、一枚足金瓶盖,以及一张纸、一杆笔。
众多物件中,祁烬选择拾起那封信。
【致爱侣祁烬:】
工整隽秀的字体映入眼帘,内容不长,两三下就能读完。可祁烬的目光却逐字停留许久,读得很慢。
【当我写这封信时,你正在与我仅有一墙之隔的房里熟睡,可我已经开始想念你。】
【很想你。】
【也就在此时此刻,我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十余日的分离对我来说实在过于难捱,甚至动了退缩的念头。】
【想必你读到这时,又会嘲笑我没出息。】
【我确实没出息。】
嗤笑一声,祁烬心说你还算有自知之明。
他接着往下看。
【给你写这封信的缘由并不特殊,不过是军队要求每位士兵都留下一封给家属的离别信,以防战死沙场,就此两别。可我从未设想过自己死去的场景,因为只要你还活在这世上,我就找不到任何战败的可能性。】
【祁烬,谢谢你给了我一个家,谢谢你让我有信可寄。】
捻住纸面的指端略微泛白,是其主人正暗自发力。
【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希望你能按时用餐、保证睡眠,不要嫌弃我发来的消息太多,也不要对我感到厌烦。】
【别忘了。】
【你还欠我一个答案。】
【我还欠你一个心愿。】
【所以直到我们两清的那天,拜托你,别走得太远。】
天亮了。
晨光熹微,腾升的朝阳像是祁烬手里的纸张,底色微微泛黄。
——你也会想念我,你也会舍不得我,对吗?
他对末尾提及的那句‘答案’心知肚明,却始终没能给对方一个正面的回应。
沿着折痕,祁烬将纸张叠回原样,塞进信封,再纳入衣袋里。
“你才是……可别走得太快了。”
羽翼和手脚不听使唤地擅自行动起来,带领祁烬跃过窗沿,朝国土东部极速飞去。
地上的生灵,怕是全神贯注都难以捕捉这道身影。
军舰如耸立的高山,绵延相依。
一排排士兵罗列成大小、形状相差无几的方阵。他们昂首挺胸,眼神似苍鹰般锐利,齐齐锁定队列最前端那名身着黑衣、手举利剑的雌虫将领。
高空之上,祁烬也是行注目礼的成员之一。
风沙迷眼灌耳,他不敢靠近,只能远远地看着年轻的少将是如何下达指令、鼓舞士气,听着外围的民众是如何高声呼喊那道名字。
逐渐现形的朝晖晒干雨露,为这场战役镀上不败的光圈。
悠扬洪亮的钟声,响彻云霄。
一下、两下、三下……待其迎来第一百下敲击时,浩浩荡荡的帝国大军冲出国门,踏上前路未卜的征途。
祁烬追了出去。
直至来到城墙边界,再往前一步就会面临被监控系统察觉的风险,他才迫不得已悬停。
于是,他只能眼睁睁地目送那只由他一手抚养成材的雌虫,化作一粒耀眼的尘埃,彻底消失在视野之内。
眼周发热,他无声道别。
再见了,小屁孩儿。
“黎将军,您为何突然停了下来?”
杵在黎刃左侧的副官满脸纳闷:“那个方位……难道有什么古怪之处么?需不需要派士兵前去查看?”
望向空无一物的云端,黎刃也无法说清心尖猛然震起的刺痛,究竟从何而来。
“没事。”他收回视线,向着前方打响的战事说了声,“出发吧。”
-
短短七天,一名来自帝国的雌虫少将声名鹊起。
众口相传,其率军所到之处满目疮痍、生灵涂炭,令周边所有敌营闻风丧胆。
征战进行到第七天时,大势已然,木已成舟。
沾满鲜血的剑尖对准北族酋长的喉端,黎刃手持利剑,眸底不掺憎恶外的其它情绪。
“我的雌父呢。”他问。
双腿止不住地颤抖,秦威环视着尸横遍地的营帐,卧倒在虎皮软榻上,右手向暗中探去。
“秦刃,你、你……你就是这么对待自己的亲生雄父吗?!这、这里可是你的家!!!”
剑影掠过,一滩血液飙射到虎皮毛毯上,让交错的纹路更添艳丽。
“啊、啊……!”
捂着血流不止的脖侧,秦威六神无主地大叫。
“我不叫秦刃。”雌虫少将申明道,“这里,也不是我的家。”
从来不是。
“你疯了……你跟你那下贱的雌父一样,都是些吃里扒外的货色!”
唾沫飞溅,充血的眼珠几乎从秦威眼框里掉出,一瞬不瞬地瞪视黎刃的胸膛左侧。
那里,装着心脏。
“我的雌夫呢。”黎刃又问。
“哈哈……你以为呢?我会让那叛徒苟活到今天?他不仅偷了我的结晶,还放走了你!让我苦心谋虑的计划前功尽弃!”
暗处的袭击蓄势待发,身陷绝境的部落酋长高举右臂,面露凶光,所言句句诛心。
“死了!你的雌父死了!早就死——”
剑身入喉。
一击毙命。
目睹弑父全程的士兵们自觉敛住呼吸,生怕引火烧身。
四方联营构筑起的防线全盘瓦解,臣服帝国一事已成定局。最初估测的半月战程,竟凭黎刃一己之力,将其缩短至不足七日。
在场所有士兵俯首行礼,对其肃然起敬。
“……报道将军!指挥部已对我方送传的最新战况做出回信!”副官身子微倾,两手贴合裤缝,模样恭敬。
“据上头指示,待我方与负责善后的官兵部队完成交接后,明日即可返程回国!”
“明日?”剑柄的血还腾着热气,但声音的主人却薄凉无比。
“我等不到明日。”
拔出剑尖,少许血液随之喷出,弄脏了黎刃的靴履。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秦威缓缓倒地,目瞪口张,四肢瘫软无力,涣散的眼珠直勾勾与他相望。
‘哐啷’一声。
一把骨牙匕首脱出秦威掌心,滑落黎刃脚边。
“你们留下负责交接。”他抬脚踩上匕首,稍稍转动,将其碾个粉碎。
“我现在就要回去。”
狂暴、焦躁、惊急……体内正爆发着比战争更嚣闹的骚乱,蚕食心绪,让黎刃处在断崖绝壁,好似失足就会坠入无边无际的万丈深渊。
祁烬。
他要见到祁烬。
“这……”副官与身周的士兵面面相觑,好言相劝道,“将领不在,由我们私自进行交接,这事似乎不太合乎情理……烦请黎将军您深思熟虑后再做定夺!”
又来了。
黎刃捂住心口,清晰地感知到手掌下方,是祁烬送给他的那枚赤色瓶盖。
可心脏仍是‘砰砰、砰砰’地跳个不停,症状与先前几次十分相似。
例如祁烬从窗台一跃而下的刹那、他出征前望向云端的数秒、陷阵杀敌的这七日……心悸的抽搐感如影随形,循环往复,扰得他屡屡脊背发寒,掌心冒汗。
他憎恨这种感觉。
就像身体各个器官都在摇旗呐喊,争先恐后地告诉他,他不惜染上鲜血也要守护的一切,很快就要离他而去;他努力构建的幸福假象和未来,很快就会化为泡影。
很快,又有多快。
“你们有事瞒着我。”黎刃侧过头,口吻笃定。
“帝国那边出事了,是不是。”
“呃……”副官冷汗直流,不停用眼神向身旁的士兵求救,可没有一只虫愿意救他于水深火热之中。
“出了什么事?”黎刃走至副官身前,隔绝倾泻而入的光源。
“不肯说的话,以后你也没有开口的必要了。”
染血的剑光反射到副官脸上,吓得其连忙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将近日闹得沸沸扬扬的举国大事一股脑儿地往外倒。
“帝、帝国目前一切安好,出事的是、是……”
他的头快垂到地上,全然不敢直视黎刃的眼睛,喉结吞咽,声若蚊蝇地说:
“是祁烬殿下。”
跳动的心脏倏地骤缩,像是在向黎刃耀武扬威。
看吧,你什么都没有了。
“祁烬。他怎么了。”字音从黎刃嘴里发出,却陌生得连他都辨认不出,说话的竟是自己。
不可能的。
这七天……祁烬不仅时时与他保持联系,还会回复他发去的每一条讯息。
关切也好,撒娇也罢,就连一句没头没尾的‘我很想你’,对方都会耐着性子跟他说声‘知道了’。
不可能的。
祁烬不会不要他的。
“我……我也不知该如何跟您解释。”副官操作了会儿光环,径直投屏出大幅画面,“您还是……自己看看吧。”
文字交织。
不堪入目的词句逐一掠过,霸占了黎刃猩红的眼膜。
【连下面那玩意儿都站不起来的雄虫,跟废物有什么区别啊?】
【怪不得迟迟未婚呢……我老早就说过祁烬就是想玩童养虫那套,当时还没虫信!这下一语成谶了吧!】
【果然,事出反常必有妖。他前几日不是还瞒着黎刃,独自去医院就诊么?】
【我靠!我都忘了还有这茬儿!】
【仔细想来,祁烬身上全是雷啊!前有抨击雄雌平等,后有扰乱军事战争,还美滋滋地白嫖了那么久的优质资源……我们雌虫辛辛苦苦挣来的钱,凭什么用在这种残废身上?!】
【哼,还不是因为很多虫看到他那张脸就被迷得走不动道么?依我看……他们的三观早就崩得稀烂了!】
【没必要马后炮吧?你敢说你没垂涎过那张脸,没对着那张脸自给自足,啊???】
【你们都在围攻祁烬,只有我心疼黎将军么?接黎将军离婚!!!】
【现在看来,黎刃不过是祁烬手下一个提线木偶罢了。若不是为了隐瞒自己阳痿的事实,祁烬当初连看都不会看黎刃一眼吧?】
【放心,这婚铁定得离,不离我把头割下来给你们当球踢!】
【速报!有小道消息说咱军队已经完胜了?黎刃牛逼!话说他知不知道咱帝国这边的情况啊?】
【回前面,我有亲戚在总塔指挥部工作,说为了不影响军队的行军状态,洛菲皇子奉命关闭了所有官兵将领的上网权限……貌似只有黎刃身边的几个副官知道这件事。】
【啧啧,这对黎刃来说可谓是双喜临门啊,既摆脱了吸血水蛭又能升宫发财。】
【洛菲皇子估计也在庆幸自己逃过一劫吧哈哈哈哈!】
【我没救了,事到如今我还是觉得祁烬这张脸好好看啊啊啊啊啊啊!能不能将他贬为雄奴,轮流伺候一下我们?下面用不了,上面的嘴还能用啊!】
……
“十分抱歉!!!”
副官未曾预料到法院直播系统的屏蔽功能如此垃圾,竟让这些污言秽语一览无遗,忙道:“请您稍等,我这就关闭评论!”
文字清空后,那张令黎刃朝思暮想的面庞终于显形。
跨越万里之距,撞进他怒不可遏的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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疑似祁烬和黎刃聊天记录泻出:
黎刃:吃饭了吗?
祁烬:吃了
黎刃:不信,拍张照片给我看看。
祁烬:【图片】
黎刃:看上去很美味,但我说的不是食物的照片。
祁烬:?哪是什么
黎刃:是你的照片。
祁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