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刃流血了。

  伤口并非来自敌袭、旧患,而是源于他那不断渗血的拳缝,滴滴答答,在其脚边汇成两滩浅洼。

  没有一名士兵胆敢出声,更不敢蹑手蹑脚离去。

  “黎将军,您、您还好吗……?”

  副官悄悄瞄向那名少将,却在看清的霎那猛地噤声,慌忙移开视线,并挤眉弄眼地支走场内的其余士兵,自己也退到角落,确保将存在感降至最低。

  舆论操纵着市民的神经,将‘受害者’和‘施害者’划得分明。

  可他作为一名见证者,比谁都清楚身侧这位看似战无不胜的帝国少将,此时有多么不堪一击。

  出征当夜,指挥部就给他和其余三个副官下达紧急密令,要求他们盯好黎刃,不得走漏任何风声。

  谁能想到……那位声名赫奕的雄虫殿下一日之间风评突变,从神坛跌入地底,惹得群情激奋。

  消息爆料者早就销声匿迹,无法追根溯源。而印有帝国第一医院红章的诊断报告,客观公允,刺痛了所有追捧者的眼睛。

  ‘性功能障碍’。

  这对全靠帝国好生供养才能存活至今的雄虫来说,无疑于死刑。

  先例摆在前头,等待着对方的下场显而易见。副官同伫立他前方的顶头上司一起,迎接法官的判决。

  “——雄虫祁烬。”

  不同于初次的咄咄相逼,法官敛眉垂眼,看向那名曾喝着花茶、怡然自得地坐于真皮沙发上的雄虫,如今却戴着镣铐,受限于窄小的残破木椅,心中并没有品尝到报复的快感。

  反而动了恻隐之情。

  “……鉴于你已丧失繁殖能力,据新一版律法规定,帝国有权剥夺你的所有合法权利,并终止你与伴侣的婚姻。”

  法令如山,无可撼动。

  什么法官将领,不过也是规章里的一颗棋。

  “现今,我方会为你提供两个选择。”

  “其一,你将会被派至市郊的劳动工厂,从事简单的流水线生产作业,所有物质报酬均需通过劳作获取。”

  “其二……”

  平缓的语调多了些起伏,法官继续逐字念稿。

  “鉴于你曾发表过危害种族团结的言论,对雌虫的权益构成严重侵害。思此,我们有权剥夺你的国籍,将你逐出境内,永生不得入境。”

  趋利避害,是万物与生俱来的天性。

  但凡是个心智正常的罪犯都不会嫌命太长,从而考虑第二个选项。

  律法的编订团队和法官自然深知这点,提供这个选项,不过是为了展现帝国的宅心仁厚。

  “以上,就是你可选择的全部内容。”

  镜头切到雄虫,聚焦于其唇角那几不可察的弧度。

  走完流程,法官自行其是地宣布:“那么,我代表帝国,由衷地希望你在工厂里能够改过自新,以劳作弥补曾经犯下的过错。”

  铁栏将画面分割成几条长块,也把金发雄虫的话语砍得一顿一顿。

  “我选二。”

  仿若听觉崩坏。

  观看直播的好事者、法庭旁听的陪审员、缩在角落的副官……无一不为雄虫的选择感到震撼。

  唯有黎刃,是个例外。

  “你、你是否清楚自己所做的选择?”法官咻地从椅上站起,“我必须向你再次声明!选择一旦做出就无法更改,即日便会执行——”

  “我、选、二。”

  手铐及脚链因晃荡而发出脆响,声望跌至谷底的雄虫背靠座椅,吐字清晰。

  画面唰白。

  直播瞬时中断。

  “咳……那什么……”关闭投屏,副官挠着头皮徐步上前,着实想不到讨巧的话来安慰对方,只好开口道,“黎将军,世间没有过不去的坎,也没有熬不过的难,请您呃……?!”

  眼前哪还有什么黎将军。

  “嗳!您别走啊——!”

  眺望着那道疾如雷电的身影破窗而出,愈飞愈远,副官心道大事不妙。

  ……算了算了,反正这仗也打完了。他缩了缩脖子,跟满屋的残尸断肢大眼瞪小眼。

  那指挥部下达的指令,也该作废了吧?

  -

  皇宫内。

  “——国王陛下!”侍官磕磕撞撞地跪倒在王座之下,面色惊恐万分,颤着手指向镶金嵌银的大门。

  “法院传来消息说遭遇突袭,损失惨重,袭击者正向皇宫赶来,恐怕还有数秒就会到达!!”

  苍老的容颜锐气不减,国王拧眉问道:“袭击者是谁?”

  “回避下,袭击者是……是黎刃少将!”

  “黎刃?”国王费解道,“黎刃对帝国忠心耿耿,这才帮助我国平定四方,最快也要明日才能启程折返,又怎会平白无故袭击国境?”

  “再说,他区区一个少将又能掀起什么大风大浪?通知驻守在国内的官兵们将他拿下便是。”

  这老东西……还真是愈发糊涂了!侍官内心抱怨,面上却不显。

  “陛下,军队大半主力皆已应战出征!驻守在国内的其余官兵,要么是黎将军的手下败将,要么无法与之取得联系!”

  整个帝国大军,竟是找不出一个能与黎刃抗衡的将领。

  甚至精密的防卫系统都全数关闭,仿佛有意为来袭者开路,使其通畅无阻。

  无论当前的突袭是蓄谋已久还是一时兴起,这片国土都难逃权力更迭、旌旗换代的命运。

  “什——”国王眉眼高抬,脱离掌控的状况不免让他失了镇定。

  手中的权杖重重蹬地,他正要命侍官唤来膝下皇子,与其共同商讨对策,却被闪现于门口的身影惊得张皇失措。

  素黑的军服连同那双眼眸,皆被稠液染成赤色。

  “他去哪了。”

  嗜血成性的雌虫将领,正一步又一步地向王座走去。

  见状,侍官急忙连滚带爬地挪到帘子后,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你们把他藏去哪了。”

  剑身已被磨得起钝,黎刃的嗓音也哑如生锈。

  ……藏?国王回想起近日闹得举国皆知的一桩要案,捋了捋胡子。

  “黎将军,你怕是对我国的律法规章产生了某些误解啊。”

  他摆出一副仁慈宽厚的惺惺作态,用华丽的辞藻赞美道:“作为一国之君,请先允许我向你表示崇高的敬意。这些年来,多亏你对帝国鞠躬尽瘁,才让我国在军事领域连战皆捷!”

  “当然,对于你在婚姻中所遭遇的不幸,本王深表遗憾。”

  低声叹气,国王摇着头道:“那名雄虫心生高傲,实在不识好歹,被驱逐出境也是咎由自取,你又何必将其放在心上?”

  兴奋蒙蔽了污浊的双眼,国王未能发觉死亡已悄然向他逼近。

  “本王承诺过你,待你取胜归来,就封你为帝国上将!到那时……想必所有雄虫都会拜倒在你膝下,乞求你的青睐!”

  干涩粗老的唇瓣大肆张合,话中满是揶揄。

  “黎将军,功成名就于你而言已是囊中之物,你又何必执着于一个几近残废的——”

  血肉横飞。

  头颅落地。

  距帝国宣布大捷不足半日,一国之首死于自家将领的利剑之下,头身分离。

  躲在帘后的侍官死命捂着嘴,生怕发出难以拟制的哭喊。他顺着帘摆膝行,在即将到达出口时听闻一声沉痛的嘶吼。

  “——父王!!!”

  死不瞑目的头颅就跌在门边,与迟来的洛菲撞个照面。

  “不……父、父王……”

  眼前的情景迫使悲恸和反胃感交杂,洛菲干呕一声,抹了把嘴角,当即冲上前揪出黎刃的衣领:“黎刃——你!你是不是疯了!”

  为什么都说,我疯了。

  凛若冰霜的眸光乜来,令从未亲历战场的皇子遽尔发怵,强撑着头皮道:“就、就是因为你行事这般凶残……祁烬才会不惜来寻求我的帮助!只为了摆脱你,从你身边逃离!”

  指尖微弹。

  “他去哪了。”

  每当提及那个名字,总能唤回雌虫将领为数不多的神智。

  “他跟你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黎刃右手持剑,左手抓得洛菲的手腕咯咯作响,后者咬紧牙关才忍住没发出痛呼。

  “回答我。”

  手骨断裂,洛菲浑身泛着细密的汗液,脸色青紫,哆嗦着嘴唇冷笑道:

  “……他说他要离开你,让你再也找不到、摸不着!说你就跟苍蝇一样阴魂不散,如果知道了他要离开的消息,一定会死皮赖脸地追上来!”

  “所以他找到了我……和我一起联手骗你,瞒你,永远都不要再见到你!”

  洛菲扬天大笑,眼角却滑出了泪。

  “怎么样?”他吊着眉尾问,“被欺骗的滋味,不好受吧?”

  丝绸制成的衣袖印上大片血迹,压迫感尽散,是黎刃松开了洛菲的手腕。

  “跟我做个交易,如何。”

  他提剑指向染血的王座,风轻云淡地开口:“你帮我找到他,我助你成王。”

  “……交易?我和你?”

  脱离桎梏,洛菲蜷缩着身子护住伤处。

  “你是不是没听清我刚才说的话?还是说……你当真已经到了疯魔的地步?”他干笑几声,“黎刃,你想赶上去当苍蝇我不拦你,但是祁烬他都把话说得那么明白了,你何必还要自讨没趣——”

  “他没说。”

  剑风拂过面颊,逼得洛菲话音急停。

  “他绝不可能用你口中的那些字词形容我。”像是在据理力争,又好似喃喃自语,黎刃沉声重复道,“绝不。”

  寒毛直立。

  “你、你凭什么……”抽筋扒皮的恐惧油然而生,洛菲仓忙后退,尚未站稳,脚跟忽地踢到一块坚硬的金属物件,险些将他绊倒。

  低头看去——

  那是一顶,本该戴在他父王头上的王冠。

  双膝卸力般跪地,泪水源源不断地从眼眶往外冒,顺着下颌,打湿洛菲的衣襟。

  “好,好……!”他用疼得发颤的右腕拾起那顶王冠,赶在黎刃耐心耗尽的前一秒,与那名亲手杀害了他父王的雌虫达成协议。

  “……我答应你。”

  如同被操纵的傀儡,洛菲俯身弓背,向黎刃行了个极为标准的叩首礼。

  -

  夜幕降临。

  占地极其广阔的宅邸被黑暗裹挟,黎刃一如往常地降落于那扇仿佛特意为他开启的窗前。

  像是什么都没变。

  “我回来了。”明知得不到应答,他还是说了这句话。

  周遭寂静无声,空气中仍残留着雄虫身上独有的芳香。

  黎刃贪恋地摄入那股气息,目光流转于空荡的房屋、平整的床榻,最终定于床头柜上的一纸书信。

  他极快地向那处走了两步,而后又降下速来,像是在害怕什么,踌躇着不敢上前。

  信上,盖着一枚莹澈的圆环。

  寥寥几米,却让钟表里的分针不疾不徐地转了几圈,黎刃才走至终点。

  燃起放置床头一角的蜡烛香薰,黎刃闻着这股熟悉的馥郁,心跳声渐渐缓了下来,呼吸也跟着一块儿滞歇。

  这是祁烬最爱点的蜡。

  烛光摇曳,将黎刃的一举一动投射到墙面上,见证他先用手帕将那枚圆环包裹、收入袋中,继而如履如临地拾起那封信,以虔诚的姿态读了起来。

  【恭喜你成为上将,祝你前程似锦。】

  【勿念。】

  落款,是祁烬。

  好似不想这封信承载太多沉重的离别,落款的尾端还被画上了个拙劣的笑脸,试图博得阅信者一乐。

  火光穿透轻薄的纸张,打在黎刃抿成一条直线的嘴角。

  他似乎发现了什么。

  眇眇忽忽的字迹由另一面显现,大半与眼前这两行潦草的留言重叠。黎刃即刻将纸张翻面,与藏于暗处的内容相见——

  【小屁孩儿。】

  【揣着明白装糊涂,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相较于那两句彬彬有礼,却又过分疏离的寄语,这面的文字像是寄信者一笔一划书写而成,宛如银钩铁画。

  黎刃用眼神描摹着所剩无几的文字,然后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很久,很久,久到烛尽光穷。

  信上的结束语是:

  【你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我最舍不得的,就是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