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来来,你闻闻,这是不是血?”

  祁烬把手里的帕子糊到黎刃脸上,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调:“我会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吗?说了没事就是没事。”

  鼻腔盈满酸甜的气息,黎刃双臂箍着雄虫劲瘦的腰,低头埋在其颈窝撒娇。

  “我只是担心你。”

  “差不多得了啊。”意思意思揪了把对方的额发,祁烬耷拉着眼皮,“你那什么表彰大会结束得那么快?我前脚刚走,你后脚就来了。”

  “嗯。”黎刃脸不红心不跳地答,“已经结束了。”

  看不见对方的眼睛,祁烬没能辨出这拙劣的谎话。

  他冲房门挑眉示意:“那我们,开溜?”

  “好,都听你的。”雌虫少将万般不舍地松手,作势又要将祁烬拦腰抱起,却被对方一个眼神制止。

  “我有手有脚,用不着你抱。”

  起身向外走的同时,祁烬嘴里念叨着:“你待会记得跟小瑞交代一声,让他别瞎操心白忙活……嗳,我那小飞艇还停在地库,要不你先飞回去吧,我自己慢慢开……”

  尾句卡在喉间,如同刚露出条缝隙的房门,被一只布满厚茧的大手压得严丝合缝。

  “我带你走。”

  醇厚的低语响在身后,近如耳侧。

  “你的行踪已在光网上大肆传播。楼内楼外,根本没有落脚之所。”像是复刻昔日的举动,黎刃脱去军装外套,将其盖在祁烬头上,遮住雄虫大半张脸和白金长发。

  甚至还用两只衣袖打了个结,以防掉落。

  “飞艇可以根据程序设定自主折返,你不必为此担心。”黎刃牵着祁烬来到窗边,打开窗门,风声似虎啸灌入。

  祁烬朝下望去,果然瞧见乌泱泱的黑影。

  大众睽睽之下,比起让‘外出就医’一事发酵到极致,他更不愿意和黎刃扮演恩爱夫夫,徒增误解。

  “……怎么走?”祁烬妥协道。

  “我抱你。”边说,黎刃边一手揽住他后颈,一手向下,想去够他的膝窝。

  搞了半天,还是要抱?

  都是长翅膀的虫,谁还不会飞了!

  “不如我俩比个赛吧。”祁烬躲开对方的触碰,伸着懒腰,上挑的眼尾侧向诧然的雌虫,“比谁先到家。”

  “输的那方,得无条件实现赢家一个愿望。”

  反射弧环绕脑周三圈,战场上蹑影追风的雌虫少将,从未体会过这种感觉。

  心悸的感觉。

  他目视着祁烬移至窗前,左腿率先腾空,罩在衣衫下的唇瓣一张一合,似乎还噙着笑。

  你要飞走吗?

  可你是只雄虫,又能飞得了多远呢。

  走马灯一般的画面依次闪过眼前,叫黎刃动惮不得,只能从齿缝里溢出单一的音节。

  “不、不……”

  我不逼你了,你过来,好吗?

  栗栗自危的不安让视野扭曲,言语崩塌,让黎刃看到了青面獠牙的图腾,看到了堆叠成山的尸块,看到了栖息在乱葬之林的飞禽走兽,看到了他屡次想要试探却又缩回的手。

  看到了祁烬像只永不停降的鸟,飞走了。

  连同没入风中的文字一起,飞得好高,好远。

  仿佛只要轻轻眨眼,就会消失不见。

  “赢?我怎么可能赢得过你……”来到嘴边的字音被黎刃吞食进肚,尚未成形的话语也被风绞得支离破碎。

  从你对我了如指掌,我却对你一无所知的那天起——

  我就注定会输。

  -

  分针‘嘀嘀嗒嗒’转了九圈,在即将越过第十圈时,对待比试消极怠工的雌虫少将总算俯身降落,还没站稳,就被迫承受名义伴侣的连声炮轰。

  “哟,黎大将军终于舍得回来了?”

  趴在床尾的雄虫斜了他一眼,几缕发丝坠至地面。

  “比赛嘛,不肯认真比,回家嘛,不肯走正门,您可真是不走寻常路啊。”

  若黎刃没猜错的话,他正在承受来自对方的魔法攻击:阴阳怪气。

  厚实的绒毯隐没了步履声,黎刃屈腿下蹲,拾起床沿的几缕长发,说不清动作和嗓音哪个更轻。

  “我回来晚了,对不起。”他用嘴唇碰了碰发尾,“让你担心了,对不起。”

  祁烬立马蔫了。

  “……我真怕了你了。”

  拽回头发,他将下半张脸埋在羽被里,闷声闷气地问:“所以你又背着我干什么好事去了?可别告诉我,你从医院飞回来真得耗费个十分钟啊,鬼都不信。”

  小飞艇都能按时归家,乖乖地躺在院子里了,更何况被誉为‘天降紫微星’的小说主角?

  祁烬拿出自认为审视意味十足的眼神瞪了过去,碧蓝的瞳孔暗藏幽怨。

  然而黎刃仅觉得心脏被蛰了一下,不痛不痒。

  就是有点麻。

  “我并没有背着你干任何事。”他蹲跪床边,有意向祁烬靠近,“你离开后不久,军队指挥部向我下达了一则紧急通知,这才耽误了返程。”

  “什么通知?”

  疑问并没有即刻得到解答,黎刃一言不发地与祁烬对视半晌,等得后者耐心告竭。

  “你哑巴了?说话啊。”

  黎刃垂下眼睫,唇齿翕张。

  “征战时间提前了。”

  如同做着公式化的汇报,他一板一眼地说:“明日黎明时分,我就会率军前往四方,从东部开始逐一攻破,依次收复‘东殿’、‘西宫’、‘南坊’和‘北族’四个敌营。”

  “据我方初步估计,此次出征,最少需耗时半月。”

  放松的五指收缩成拳,藏匿在不被窥见的身后。

  “噢,这样啊。”

  偷摸瞟了眼床头,祁烬心不在焉地应付着:“打仗呢,你是专业的,我就不在你面前班门弄斧了。”

  “一句话,出门在外记得吃好睡好,把我送给你的那枚瓶盖老老实实地放好了……噢还有,面对挑衅的时候你尤其要沉下心稳住气,不要被自家亲爹一句话给忽——”

  “你会想念我吗?”

  千钧一发间,天选之子黎刃赶在系统向祁烬弹出第四次‘警告’并宣布他迄今为止的努力都付之东流前,冷不丁冒了句话。

  “哪怕只有一秒也好,你会想念我吗?”

  会吗?祁烬也问自己。

  还要继续撒谎吗?还要找一些冠冕堂皇的借口,说服面前这位被束缚在框架和设定里的故事主角吗?还要不知疲倦地绕着个圆奔跑,对其剔骨刮肉捧来的缥缈玩意儿视而不见吗?

  “会啊。”

  他答了实话。

  轻飘飘的两个字不含重量,却像水泥钢筋压在黎刃双肩,光是一个抬头都抽空他所有力气。

  “……真的吗?”

  仔细听,他尾音在抖。

  “蹲着说话不累么你?”祁烬翻了个身,挪向一旁,“坐上来呗,我老这么扭头看你,脖子也怪酸的。”

  囤积的血液在大腿伸直那刻尽数回流,黎刃侧坐床沿,无暇顾及那针扎似的钝痛,迫切地追问道:“你也会想念我,你也会舍不得我,对吗?”

  “嘶——”

  拉扯感袭来,祁烬倒吸口凉气:“赶紧起开!你压到我头发了!”

  这痛感,比挨上一棍还要命!

  本就绷着根弦的雌虫少将这下是彻底失了方寸,神色仓皇地道了声:“抱、抱歉。”

  痛感退散,祁烬正想按揉头皮,却突然脑袋一轻——称不上柔软的触感,从底部传来。

  含情脉脉的目光自上而下,一双深如浓墨的眼眸晦暗不明,害得祁烬差点失足沉溺。

  “咳……黎大将军。”

  前后不过三秒,他怎么就枕在黎刃硬邦邦的大腿上了?!

  祁烬讪笑着提醒:“床上既有垫子也有靠枕……您刚蹲了那么久,腿也挺麻的吧?您看是不是让我换块地儿躺比较好啊……?”

  指尖徜徉在细软稠密的发丝间,黎刃替他梳理着滚得杂乱的长发,侃然正色地答:

  “不好。”

  “……”成,你牛,你是主角,你想干嘛干嘛。

  “我以前是不是教过你,咱做事得‘落子无悔,愿赌服输’来着?”祁烬搬出师长的架子,循循善诱道,“刚才那场比试我可是赢了啊,你别想赖账。”

  “嗯,不赖账。”黎刃点头,一身黑衣深发里,唯有那双眼睛亮得匪夷所思。

  “无论你许下什么心愿,我都会为你实现。”

  祁烬前几秒还悬在半空的身子,这一刻,脚尖浸进了墨潭里。

  “我倒也不是那种狮子大开口的…虫。”无名指处的透明结晶像在升温,烫得他蜷起指节,“你把我从腿上挪下来就……”

  “这个送你。”

  额前一冰,与指端的灼烧感对比鲜明。

  “你是不是对打断我说话上瘾啊?”祁烬抬手捻起额上那冰凉的物件,放至眼前一看,这形状,这大小,不就是他前阵子送给黎刃的那枚瓶盖么?!

  若硬要找茬儿,顶多是拿着沉了些,颜色也闪得人眼疼罢了。

  “几个意思啊?”祁烬摸不着头脑,举起瓶盖托到黎刃鼻尖上,“你又从哪儿给我找了个豪华至尊版瓶盖啊?”

  谁知小说主角不仅剑法高超,揩油吃豆腐的能力也是愈发炉火纯青,顺势就低头亲了亲祁烬的掌心,发出‘啾’一声轻响。

  末了,对方还井井有条地回道:

  “没有上瘾。没别的意思。瓶盖不是找来的,是我请工匠定制的。”

  掌心被呼了层鼻息,像是覆了层蓦然蒸发的薄汗。

  祁烬暗骂自己也是虚岁三十的人了,反过来被个二十岁的小年轻调戏,这叫他脸往哪儿搁啊?

  指不定他那远在天边的奶奶看了,都要拍手笑话他一番。

  “没别的意思还专门定制?骗鬼呢你。”

  齿轮状的瓶盖在雌虫鼻尖磕出个微小红印,祁烬出了气,心里舒坦了些:“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自个儿看着办。”

  闻言,黎刃摸了摸鼻子,猝不及防地叫了声:

  “宝贝。”

  卧槽!祁烬咬着舌根,险些骂了句优美的中国话。

  他一个鲤鱼打挺从黎刃腿上弹起,却又因头发卷在对方指上,吃痛地‘嗷’一声倒回原地。

  “是枕得不舒服么?你为何要坐起?”

  黎刃替他揉了揉头皮,话里三分不解三分无辜四分委屈。

  “你、你……”祁烬左手攥着瓶盖,右手揪着被单,“你刚对我说宝…宝什么?”

  “宝贝啊。”黎刃答得光明磊落,点了点胸前的衣袋附言道,“你说过,这个瓶盖是你最宝贝的东西,很是贵重。”

  他抿了抿唇。

  “所以,我想以另一种方式把它还给你。”

  祁烬倏尔失语。

  到头来……竟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咳,那怎么材质和颜色跟我送你那个不太一样啊?”惭愧不过半秒,他转移话题道。

  “因为你很适合金色。”指腹略过祁烬眼皮,再向下缓慢游走,最后在耳垂处离去。

  “总是发着光,很漂亮。”

  日落西山。

  微弱的霞光搭配轻声低语,一股困意应运而起,麻痹得神经昏昏欲睡。

  “是吗?”祁烬笑得懒散,“那你知道……在我的家乡,我们管这种形状的瓶盖叫什么吗?”

  像是喝了高浓度的烈酒,黎刃几乎醉倒在祁烬的笑里,行动迟缓地摇头。

  “叫皇冠盖。”

  弯起的眉眼宛若两轮湛蓝的皎月,祁烬再次抬手,将那枚黄金制成的齿状瓶盖贴在黎刃头顶中央。

  “黎刃,你会成为国王的。”

  虽然我只能陪你走到这,虽然我无法预知你一生的结局,但是我保证——

  “一定会的。”

  昏黄的斜阳如刀光剑影,倾入室内,将整个空间劈成两半。一半在明,一半在暗。

  “可我不想成为国王,祁烬。”

  暖阳灼眼,黎刃将右手覆上雄虫眼帘,为其遮挡光线。

  他在等。等祁烬问他‘为什么’,亦或是‘那你想成为什么’,但对方并没有遂他所愿地开口,就连呼吸也没有慢拍,睫毛都不曾轻颤。

  你知道答案的,对吗。

  闭合的指缝悄然开裂,黎刃从中窥去,只见那双湛蓝的瞳眸藏于薄如蝉翼的肌肤下,仿佛躲藏在云后的月亮。

  祁烬睡着了。

  腕处的光环不知疲惫地闪烁着,堆积如山的命令等待黎刃执行。

  可他却感到遗憾,遗憾没法赶在正式出征前,与枕在他腿间的雄虫殿下共进晚餐。

  善于挥剑的手本不分轻重,然而在没惊扰到熟睡的雄虫一分一毫的情况下,黎刃稳妥地将对方抱至床头,让其畅游亦真亦幻的美梦。

  吻持续落下。

  从额前到嘴角,从侧脸到脖颈,黎刃情难自控地亲吻着祁烬,久久才叹息一句。

  “等我回来,好吗。”

  等战争结束后,我们一起逃到遥远且渺小的星球,住在依山傍水的宅子里,一打开窗,就能看到大片姹紫嫣红的花田。

  你不再是殿下,我也不是将军。

  好不好?

  虫翼拍打阵阵风浪,浸微浸消。齿轮状的金色弧边将掌心硌出红印,指尖向外松张的瞬间,床榻上的雄虫睁开了眼。

  内里一片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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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别问,问就是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但心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