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我倒也没那么神通广大。”

  祁烬脊背一凉,唯恐对方心生猜疑,随口搪塞道:“只是防患于未然嘛。”

  一句轻飘飘的‘防患于未然’,却让黎刃耗费了大量思绪,来整理好自己的心情。

  “那殿下能否向属下说明……您为何,要特意隐瞒这件事?”

  该来的还是来了。

  祁烬稍稍一愣,嬉皮笑脸的模样荡然无存。

  “我再问你一遍,你信不信我?”

  “我信。”黎刃不假思索地答,“只要是您说的,我都信。”

  一瓶点滴将要见底,祁烬静默地凝视对方良久。

  “黎刃。”直到其眼里不掺半丝动摇,他才接着坦白,“身为将领,你的使命是保国安民,而我来到这世上呢……也有一个必须要完成的任务。”

  “至于任务的具体内容和缘由,我没法告诉你。”

  祁烬抿了抿唇,再三确认道:“即使是这样,你也愿意听下去么?”

  “是,殿下,我愿用我的生命向您起誓。”黎刃朝他颔首,口吻庄严而又郑重,“哪怕您只是跟我分享一些微不足道的生活琐事,对我来说,都是求之不得的幸事。”

  什么黄金白银、军衔名誉,都不能与之相比。

  “你从哪儿学来那么多漂亮话?”祁烬弹了弹对方的脑门,些许失笑,“我要做的事呢,很简单。”四目相对中,他散漫地开口——

  “就是要让全帝国的子民,都对我恨之入骨。”

  一秒。

  两秒。

  三秒。

  数着点滴下坠的时速,祁烬好整以暇地看着黎刃撑大了眼,眼皮上的肌肉被挤压成线。

  钝化的嗓音黯然生锈,宕机的大脑飞速运转着。

  简单?子民?恨?黎刃拼命地说服自己,殿下并没有拿他取乐,而是真的认为,这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有实现的可能。

  化不开的迷雾弥漫脑海,黎刃想将其拨散,却被先前立下的誓言加以桎梏。

  “……好,我明白了。”

  消化不掉的重磅信息暂且放到一边,整理好表情,他转而向祁烬轻声问道:“那么殿下,有什么我能为您效劳的吗?”

  “啊,没事,我自己可以……”

  谁知婉拒的话还没成型,祁烬的脑中忽然闪现小护士吐露的只言片语,让他灵光迸溅,笑眯眯地把话拐了个弯。

  “该说不说,小黎…不,黎将军,有件事……我还真想请你帮忙。”

  敬重的称呼令黎刃受宠若惊,问也不问,直截了当地答:“但凡是我力所能及之事,殿下且说无妨。”

  “嗐,也没多大点事儿……”

  回首过往,祁烬复盘起一路历经的艰难险阻。

  带动舆论抹黑自己,没用;口出狂言锒铛入狱,没用;搅乱战局容貌尽毁,还是没用!惨痛的经验教训让他决定剑走偏锋,反其道而行之。

  “黎将军,麻烦你……”边说,他边抓起黎刃的双手放至胸前,眸里升起的光胜过耀阳。

  “跟我,结个婚呗?”

  想必,十六岁的祁烬不会也不想知道,二十六岁的他,在穿越到小说世界里不知一千几百天的时候,向自己的任务对象——求婚了。

  不慌。

  奔三的祁烬,一点儿也不慌。

  拜托!这可是本无CP大男主小说,主角既不可能被情情爱爱绊住了脚,更不可能对他这个戏份微乎其微的配角,产生任何爱慕之心和非分之想!

  绝。不。

  “——阿嚏。”尚未认识到事情严重性的祁烬,搓了搓鼻尖。

  一个月。

  他已经在医院里,在鲜花簇拥和果篮遍地的病房里,在从帝国各地寄来的粉丝信件里,躺了整整一个月。

  要是今天还不出院,那他早在任务完成前,就会被满屋子的花香给熏成昆虫标本。

  “祁烬殿下,您觉得冷吗?需要我把窗给关上吗?”小护士正准备给祁烬拔针,却被他打喷嚏的动作吓得一惊。

  “开着吧,我不冷。”祁烬移开眼不敢去看拔针的过程,小声叮嘱了句,“轻一点,疼。”

  ‘咻’一声,小护士捂紧心口。

  飙升的肾上腺素归于平静后,他习以为常地拔出射入心中的丘比特之箭,并依次卸下了祁烬肌肤表面的所有器械、针头及纱布,整个过程堪称风驰电掣。

  遮挡尽数消失后,那些斑驳的青紫印迹、交错的面部纹理,自然也就无所遁形。

  淤痕会随着时间褪去,可那狰狞的烙痕,却会陪伴祁烬一生。

  “……对了,祁烬殿下。”

  小护士强打起精神,从袋中掏出一颗莓红色的圆球,放入祁烬手中:“这是黎将军今天送来的糖,让您喝完药后解苦,还说十二点会准时来接您出院。”

  他仰头看了眼挂钟,又回过头冲祁烬一笑,话中多了些不舍的味道。

  “再过二十分钟左右,您就可以出院啦。”

  盯着掌心里的糖球看了几秒,那阵刚淡去没多久的苦味,又在祁烬嘴里泛起。

  “……他?他才不会来接我。”

  声若蚊蝇的低语淹没在空气中,他转将莓红糖球递向小护士,同样牵起个笑:“小瑞,这段时间,谢谢你的照顾。”

  “我不太喜欢吃糖,你吃吧。”

  眼眶发热,鼻腔泛酸,小护士接过糖球,差点将其连糖带纸地一块儿扔进嘴里。

  “殿下……请您不要这么说,能够照顾您是我的荣幸。”小护士拿病例朝眼睛扇风,话音时断时续。

  “虽、虽然我不知道这话由我来说合不合适,也不知道您和黎将军在那次谈话中是否闹得很不愉快……但是黎将军他、他每天晚上都会在您睡着后……站在病房外看您很久很久,还会仔细地向我询问您的身体状况。”

  他抓着糖,糖纸被揉搓得呲呲作响。

  “听说您因为药太苦而抗拒吃药,他就每天……每天都会送几颗糖来,让我转交给您……可您自从知道这是他送的以后,就不愿意吃了……”

  吸了吸鼻子,小护士替同为雌虫的黎刃求情道:“明天就是黎将军的晋升典礼了,祁烬殿下……您、您别生黎将军的气了,好吗?”

  一滴冷汗,飞流直下。

  这一声声泪干肠断的,直接把祁烬给哭懵了。

  生气?谁?我?祁烬扒拉出一个月前的记忆片段,按帧播放,反复观看,生怕自己的理解能力出现了偏差。

  那天生气的虫,分明是黎刃啊?!

  对,没错,他承认,求婚这事本就是他心血来潮,随口一说,想着被拒绝了就用万金油语句“哎呀,我开玩笑的,你别忘心里去”缓解尴尬,被接受了就顺势演下去,省得再绞尽脑汁想个完成任务的新主意。

  可他没想到,黎刃一没同意二没拒绝——而是转身就跑啊!

  不,具体来说,黎刃当时先是从床边蹭地弹起,脸部脖颈的皮肤由粉到红,再由红转紫,跟搁火上烤了三天三夜似的,别提多吓人了。

  这症状,唬得祁烬乍一看还以为对方身体出了什么毛病,是打仗时不小心被敌军投毒下蛊还是怎么地,正要展现长者的关怀,却被黎刃一句结结巴巴的“请您注意休息”无情阻拦。

  你说他动动嘴皮子也就算了,还得上手。

  还得把祁烬给按回床上,盖上被子,捻好四个角,才一步三踉跄地夺门而逃。

  被裹成蝉蛹的祁烬满脑浆糊,心说怎么了这是?挨雷劈了?把求婚当羞辱了?被他气得语言系统和肢体功能都出现障碍了?

  反正甭管对方答没答应,种种迹象都向祁烬表明:

  结婚这事,没戏了。

  “小瑞,事情并不是你想的那样。”祁烬扯了两张纸巾让对方擦擦泪,为黎刃正名。

  “首先呢,黎刃没有惹我生气,也没有做任何冒犯我的事。其次呢,你恐怕是误会了我和他之间的关系。”他想了想,又接着说,“雌虫与雄虫相爱,看似是件合理且天经地义的事,但黎刃是绝不可能喜——”

  “祁烬!!!”

  一声怒吼从天而降,险些令祁烬咬断舌根。

  来的还能是谁?就算搜遍全帝国,敢连名带姓称呼祁烬且不加任何尊称的虫,也不超过一只。

  来的正是那一只。

  “天哪……洛菲殿下!您怎么会……?”

  看清闯入病房的尊贵雌虫后,小护士连连后退几步,刚要跪下行礼,却被对方冷声呵了句:“这没你的事了,退下!”

  小护士惊得一哆嗦,匆匆向洛菲和祁烬道了声再见,勾着背,脚底抹油地向门外滑去。

  经过挂钟下方时,他不经意朝那瞥了一眼。

  11:53

  “……皇子殿下,真是好久不见。”祁烬搞不明白,为何这皇子一天到晚都跟吃了十斤炸药包似的,火气贼旺。

  “不知您今天来找我,又有何贵干?”

  “你还好意思问!”洛菲三步并作两步地上前,一把拉开碍事的床帘,“要不是黎刃那家伙给我使绊子,说什么非亲属谢绝探视,我早就——”

  嗯?祁烬瞧见对方像是被强制按了静音键,疑惑道:“早就?”

  嚣张的气焰冰消瓦解,洛菲摸了摸脖子,别开脸嘀咕道:“……早就来看你了。”

  这忸怩的反应,不会是被他的脸吓到了吧?

  “那您现在看到了,如果没有别的事,可以走了。”祁烬扯住床帘,向床尾叠放整齐的衣物使了个眼色,“请把手放开,我要换衣服。”

  “等、等等……”

  可洛菲非但不放手,还双手并用地扒了上来:“祁烬,你不要被黎刃的花言巧语给蒙骗了!他为了得到你,什么龌龊事都做得出来!”

  “但是我……我跟他不一样!”

  浅蓝色的布料被拧得皱皱巴巴,洛菲放软了语调:“他就是个小小的将军,没钱没势,成天只会打打杀杀,能像我这样无时无刻陪在你身边吗?”

  “祁烬……现在还来得及,我根本就不在乎你脸上那点疤,也不在乎你对我那爱答不理的态度,只要你愿意选择我,只要你开口,我能给你一切你想要的……”

  两滴冷汗,分毫不差。

  天知道咱们小说的主角黎某,在祁烬修生养息岁月静好的这段时间里,到底背着他干了多少好事。

  “皇子殿下,我不明白您在说什么。”祁烬直言,“我跟黎刃已经近一个月没见了,他说过什么、做过什么,我一概不知。”

  “你说……你不知道?”洛菲脸色唰地翻红,“那么他说的那些话果真是一派胡言了?你们订婚的消息也是假的?”

  祁烬面色一凝:“……我和他订婚了?”

  迟疑的反问无疑给洛菲服下了一颗定心丸,眉梢喜色渐起。

  他侧过身子,正想坐在祁烬床沿,好好给其讲述黎刃近日的举措究竟有多疯狂,却听闻门口传来一声——

  “是的,我们订婚了。”

  倏尔回头,洛菲看向那名竖在门边的雌虫将领,却见对方的目光越过他,落于他身后的雄虫身上。

  甚至连一个眼神,都不屑施舍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