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黎刃第一眼时,祁烬有些晃神。

  淤血和脓液从对方肌肤表皮渗出,淌下一道道纵横交错的纹路。

  乱葬之林,用尸骨堆积而成的公墓。

  祁烬站在远处,察觉到他的任务对象已然丧失神志,匍匐于地的身形摇摇欲坠,似乎一阵微风、一片羽毛,就能将其吹倒或压垮。

  这孩子多大来着?

  祁烬打量了会儿对方瘦弱的肩,顺便从脑内搜刮出所剩无几的记忆。

  噢,好像是十六岁。

  他不以为然地耸耸肩,迈开腿,主动向前走去。

  可越往前一步,祁烬越能感到对方此刻的姿态是多么的不堪,宛若一粒裹满鲜血的尘埃,在泥地上废力地爬行。

  十六岁。

  他十六岁那会儿,也是那么狼狈么?正当祁烬心猿意马地想着,却见那只小雌虫双肩颤抖两下,呕出一口污血,将要瘫倒在地。

  隐埋于体内深处的本能莫名苏醒,驱使他一个箭步上前,蹲下身子,抢先将对方揽入怀中,任由洁白的衣衫被蹭得脏乱。

  “好了。”祁烬定了定神,撩开雌虫额前的杂发,掌心抚摸着那冰冷的背脊,“没事了。”

  我来救你了。

  若能跟过去的自己说上话,透露未来,那么十六岁的祁烬一定做梦也没能想到:二十六岁的他,竟穿进了一本书中,并把十六岁的主角给捡回了家。

  十六岁的年纪,就算再怎么故作高深,在成人眼中,也顶多是个涉世未深的毛头小子,说的话、做的事都笨拙得令人哭笑不得。

  有时祁烬透过那张稚嫩而又倔强的脸,恍惚间,像是看到了自己。

  曾经的自己。

  久而久之,祁烬成了一名操碎心、磨破嘴的老大哥,替对方铺好前路,生怕其这里吃了亏,那里受了挫,一不小心就被其它同龄虫比了下去。

  所以此时此刻,他视线下移,将目光短暂地停留于地面温热的水渍时,心里难免五味杂陈。

  黎刃对他而言,是什么?

  小说的虚构角色?单纯的任务对象?不,远不止于此。

  黎刃,是迫使他来到这个世界的罪魁祸首,是强行融入他生活点点滴滴的野蛮雌虫,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傻子,是……是个时常让他束手无策的麻烦精。

  现在也是。

  “我说,你一直这样跪着也不是办法啊。”

  纱布不知何时被撕开一角,祁烬将崭白的布条一圈接一圈卸下,随后叠成帕装,朝跪在地上的雌虫递了过去。

  “给,擦擦汗吧。”

  模糊的视野倏尔闯入大块雪白,黎刃用手背糊了把眼眶,喃喃低语道:“殿下……您脸上的伤还没愈合,不能私自……”

  “我的脸没事。”祁烬见他不接,便把纱布盖在其头上,“不信你自个儿抬头看看?”

  没事?

  怎么可能没事?

  黎刃闭了闭眼,数日前的画面即刻冲破黑暗,呈现眼前。

  雄虫那被烧至焦红、几近溃烂扭曲的面庞,久久在他脑内挥散不去,犹如梦魔缠身。可现在对方竟然告诉他……自己的脸没事?

  理智与期冀交战许久,黎刃紧闭的双眸徐徐撑开一条缝隙。

  万一,殿下真的没事呢?

  怀揣着不切实际的幻想,黎刃缓慢地昂头,视线一寸寸地顺着祁烬的腰腹、胸膛、脖颈,上移至面庞,便就此落地生根。

  “殿下……”

  眼角那早已冷却凝固的清液,再次被热流覆盖。

  黎刃伸出略微发颤的手,声音也变得飘忽起来:“您、您的脸……您的脸……”

  指尖游离于祁烬的面颊前方,隔着毫米之距,迟迟不敢落下。

  没有疤痕,没有红肿……那张令他魂牵梦绕的面庞,依然如故,不掺一丝半缕的瑕疵。

  “都跟你说了没事了。”

  祁烬抓住那不安分的手,主动把脸贴了上去:“喏,摸着了,这会总信了吧?”

  柔软的触感从掌心蔓延至五脏六腑,再传递到四肢百骸。

  “您没事……您真的没事。”黎刃的指腹拂过祁烬眼帘,心脏像是被那低垂的长睫蛰了一下,很痒,很疼。

  “是啊。”祁烬配合地阖起左眼,“我真的没事。”

  随即,他用略带玩味的眼神睨向黎刃:“倒是你看上去更像是有事的样子吧?”

  “抱、抱歉……”掌心好似被高温灼烫,黎刃仓忙抽回手,躲似地把其背到身后,“知晓殿下并无大碍,属下倍感欣喜。”

  他扣弄着甲廓,语无伦次地引开话题。

  “可殿下,请恕属下愚昧……那日所发生的一切,皆是属下亲眼所见,不知殿下能否告知,您究竟是如何……”

  “想知道?”

  祁烬顺势拉了把对方的衣领,眼底藏着不怀好意的笑:“你坐上来我就告诉你。”

  仿佛经历了漫长且激烈的心理斗争,磨蹭半天,黎刃终于起身虚坐在床沿:“……都听您的。”

  听我的?

  你刚刚可不是这么说的。

  冷哼一声,祁烬无视掉对方的软话,神神秘秘地往其手里塞了样东西:“来,这个送你。”

  “……这是?”黎刃摊开掌心,只见手里多了张被揉捏成团的……薄膜?

  “这是我的脸。”

  祁烬歪了歪头,好笑道:“我问你,你难道从来没有好奇过,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雄虫,当初是怎么把你从乱葬之林给捡回来的么?”

  黎刃一噎。

  他确实……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

  “啧啧啧,瞧你那没心没肺的样儿。”祁烬习惯性地数落对方一句,自顾自地往下说,“你在这国家也待了三四年了,对雄虫和雌虫的生存状况都挺了解了吧?”

  黎刃乖巧地点头:“承蒙殿下照料,对此,属下略知一二。”

  “你别老这么跟我说话行吗?真让我瘆得慌。”

  祁烬忍无可忍,扛起机关枪扫射道:“就是因为你们雌虫各个都把雄虫当成濒危物种,才害得我平时出个门、逛个街都得经过层层审批和报备……去年夏天我想下海去游个泳,等批准通知下来,海水都结冰了!”

  闻此,黎刃出声辩解道:“情况确如殿下所言,但这也是帝国为了保护雄虫而不得不做出的最优解,请您——”

  “放屁。”

  祁烬面露不虞,卷起一缕长发把玩着。

  “照你这么说,那我过两天被逼着和洛菲那家伙海誓山盟,也是帝国的用心良苦了?”

  “不是。”黎刃即刻否认道,“唯有这件事,绝对不是。”

  祁烬乜了他一眼,疲于就此继续争论。

  “总而言之呢,你手上那张皮,是我做的。”他神色平淡,用三言两语解释道,“你记得我最擅长搞些奇奇怪怪的发明了,对吧?平时只要我闲得慌了,就会给自己整一张假脸,偷偷溜出门瞎转悠。”

  “不然啊……要我成天关在那破屋子里,简直比杀了我还难受……”

  趁黎刃震惊之余,祁烬接过对方手中的薄膜,将其一点点展开。

  “为了应对突发状况,我一般会在每个衣兜里都放上好几张备用脸,其中有按照我的脸做的,也有我胡乱捏的。”

  “至于制作它的材料呢,网上买也买不着,所以大部分都是我从乱葬之林捡的。”

  这捡着捡着,就顺便把小说主角也给捡了。

  “什么?”黎刃捕捉到话里的关键信息点,呼吸一滞,不由脱口道,“殿下,乱葬之林地势复杂,猛兽众多,单单一株野草也能轻易取您性命,您的这番举动……实在欠妥。”

  “小黎啊。”

  祁烬把薄膜拎到眼前,通过两个小孔和黎刃对视,语重心长地说:“你相不相信,其实我很强啊?”

  “……”

  黎刃如鲠在喉,不好贸然回答‘信’或‘不信’。

  一方面,象征理性的左脑告诉黎刃,他的殿下确实在危机来袭之际,生出一股蛮力将他摁弯了腰;而另一方面,代表感性的右脑劝诫黎刃,对方的体检报告显示其各项数值飙红,身体素质令虫堪忧。

  潜心斟酌了会儿措辞,黎刃决定撒个善意的谎。

  “无论您说什么,属下都信。”

  你信个屁信。

  祁烬朝天翻了个白眼,懒得拆穿对方的谎话,接着先前的话题道:“但我强归强,却是一点疼也受不了。”

  遥想以前他接了部武打动作片,又是舞刀弄枪又是飞檐走壁,大半年下来,他快被膏药和跌打水腌入味了都。

  ……想想都疼。

  “所以呢,出发去战场前,我给自己套了张备用的假皮,不仅防火防水防雷电,还坚固牢靠又耐操。”他又抖了抖那张假脸,眉眼弯弯地问,“怎么样?逼真吧?你要是喜欢,下回儿我也给你做一张。”

  黎刃对后半句话置若罔闻,只皱了皱眉,嗓音比原先钝上不少。

  “原来殿下您早就料到……自己会遭遇危险吗?”

  也就是说。

  您从最开始,就没相信我能保护好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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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暗恋是一只虫的兵荒马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