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门开合,引得祁烬偏头看去。

  “小……”

  他刚唤出一个字,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完,就见那名三番两次不按常理出牌的主角垂首屈膝,膝盖在地上砸出‘咚’一声闷响。

  怪耳熟的。

  许是睡得久了,祁烬太阳穴突突突地疼。

  一见到他就下跪是几个意思?不是说黯然神伤、夜不成寐么?瞧瞧那挺得笔直的腰杆和健壮有力的大腿,分明生龙活虎得很。

  低哑的嗓音有所好转,吐字不再那般艰难。祁烬放缓语调,朝单膝跪地的雌虫招了招手。

  “过来。”

  换作以往,黎刃定会在话音还没收尾那刹,就凑到祁烬跟前。

  可今日,他却是跪在原地一动不动,右手握拳,重重地敲打上心口:“属下办事不利,没能护殿下周全,恳请殿下责罚!”

  调是偏的,音是裂的。

  犹如语句间藏了只破旧的风箱,呼呼往里灌着凉风。

  “……你的任务是打胜仗,又不是保护我。”祁烬耐着性子宽慰道,“再说了,要不是你那会儿反应快,把那只虫给切成了块儿,我可就真得结结实实地挨下那一棍了。”

  他抬手比划:“你也看到那只虫的手臂有多粗了吧?若我真挨了,那我现在可不是躺在病房,而是停尸间——”

  “殿下!”

  显然,对方并没能理解他的幽默,反而将拳头攥得更紧,任由血液从指缝中渗出,一字一顿地重复道:

  “请您责罚。”

  从进门到现在,黎刃甚至不敢抬头看祁烬一眼。

  无措、彷徨、迷茫……这些心情交织成线,就像回到了他最初遇到祁烬的那个时间节点。

  困在部落时,除自家雄父外,黎刃几乎没跟其它雄虫有过交流,更别提与雄虫朝夕相处,共进晚餐。

  雌虫量多,因而命贱。

  可这名叫做‘祁烬’的雄虫,却抛下世俗常理不管不顾,日日都执意要跟他一块儿用餐。

  而雄虫对‘用餐’的定义,很怪。

  不是一个进食一个服侍,一个坐在椅上一个跪在地上,一个吃着山珍海味一个收拾残羹剩饭。

  而是面对面地,围着一个桌子吃饭。

  通过平日的观察,黎刃大概明白对方身份极其尊贵,前来讨好的虫就算吃了闭门羹,也还是觍着脸凑上来,笑里满是谄媚。

  雄虫对那些虫总是惜字如金,却会在餐桌上托着腮看他,嘴里喋喋不休。

  “不会用叉子就别用了,我也不会,别扭得很。”

  “你成天板着张脸也就算了,为什么连话都不肯对我说?是要按字收费啊?”

  “面前摆着那么多肉,你干嘛总挑菜叶子吃?我告诉你,你们这个年纪就是应该多补充些优质蛋白,别老想着减肥,懂么?来,多吃点。”

  “房里很热吗,你的脸怎么那么红?需不需要我把温度调低点?”

  ……

  黎刃郝然地摇头,往嘴里塞了块甜得像蜂蜜做成的肉。

  自他被对方救起,也过去了一个冬季。可无论他如何逼迫自己,都始终无法与雄虫对视超过半秒。

  哪怕偷偷扫上一眼,都会脸红心跳,思绪也碎得七零八落。

  吞下甜腻的肉沫后,黎刃猛地灌了杯冰水,支支吾吾地问:“……您当初,为什么要救我?”

  为什么,要对我那么好。

  “还能为什么?”对方漫不经心地扯出个笑,“当然是因为你在向我求救啊。”

  接着,雄虫抬起捻着汤勺的手,指了指他的眼睛。

  “用这里。”

  像是心脏被大力揉掐,黎刃的指尖抽搐了一瞬。匆匆扔下句“我吃饱了请您慢用”,他便端起碗筷逃进厨房,将水龙头拧到最大,以掩盖自己愈发粗重的喘息声。

  并把一切反常,自欺欺人地归结为:

  水土不服。

  平淡安宁的日常悄然展开,仿佛上帝精心编织的美梦。

  与雄虫相处的一长段时光里,黎刃得以吃饱睡暖,也对帝国日渐改观,误以为这个国家的蛮横无理,都是部落的长老们凭空捏造而来。

  直到他进了军校才发觉,其实不然。

  世上本就没有什么世外桃源和乌托邦,只是因为雄虫对他好,才让他成为了那个空古绝今的例外。

  一入校,关于他的传闻比比皆是,使其成为师生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更有甚者,趾高气昂地指着他的鼻尖羞辱道:“你就是个从北族偷渡来的杂碎”、“胆敢跟和祁烬殿下住在一块儿,真是不知廉耻”、“若不是你碰巧得到了祁烬殿下的青睐,早就死在乱葬之林,尸骨无存了”……

  对于谩骂和殴打,黎刃既没还嘴也没还手,而是照单全收。

  终有一天,他被几只雌虫用铁棍打断了腿,实在难以瞒天过海,才让祁烬知晓了来龙去脉。

  “你是木桩吗?就杵在那里挨揍?”对方揪着他的耳朵,朝里声嘶力竭地吼,“我给你喂了那么多天的饭,都白吃了?挨了打你不知道打回去?!”

  “……不能打回去。”

  黎刃不闪不躲,只是揉了揉发麻的耳朵:“不能给您添麻烦。”

  屋内静了一霎。

  “哟……一个没成年的小屁孩,还装起通情达理来了?”

  雄虫没再吼他,而是敲了敲他打着石膏的腿,逮住他痛吟的间隙冷着脸说:“以后别人…别的虫骂你,你就加倍骂回去,打你,你就拼死打回去。”

  随后对方扬了扬下巴,唇边咧着一抹笑。

  “天塌下来还有我撑着,听到没?”

  腿部的阵痛烟消云散,黎刃怔愣半晌,又被雄虫揉了把脑袋:“你伤的不是腿么,怎么脑子也变迟钝了?到底听没听到?”

  “……呃,嗯。”他呆呆地点头,不停抓挠烫手的耳根,“听到了。”

  不仅听到了。

  还勇敢执行了。

  石膏一拆,黎刃就严格遵守雄虫颁布的指令,把挑事的雌虫给揍了个遍,并收获了祁烬略微浮夸的褒奖。

  “来来来,多吃点肉,补补身体。”

  听完他的光辉战绩后,雄虫一边招呼他享受饭桌上的佳肴美馔,一边喜笑颜开道:“你说你这孩子,怎么专挑些不痛不痒的地方打呢?”

  嗯?黎刃不慌不忙地吃着对方夹来的菜,心下疑惑。

  他并没有跟殿下阐述事情的具体经过,那么殿下是如何知道……他打了何处呢?

  回忆与现实重叠。

  消毒水味徘徊鼻腔,提醒着黎刃:此处不是他和祁烬曾经共住近三年的家,更不是个重温旧事的好时机。

  “行,我罚,我罚你还不成吗?”

  病房内,祁烬瞧见黎刃那要死不活的样,实在没辙,只好以退为进道:“你先过来,走过来,把我扶起来行不行?”

  略微不耐的话语声将黎刃拽回现实,他暗自掐了掐掌心。

  “……属下遵命。”

  随后,黎刃如履薄冰地移步至病床边,扶着祁烬坐起,却在完事后丝毫不给其反应的机会,又‘咚’地跪下。

  “……”

  祁烬一口气差点没换上来,磨着后牙槽,缓缓吐出一句:“话说回来,咱俩待在一起那么久,我还从没见你笑过。”

  他伸手点了点黎刃的嘴角:“这样吧,你笑一个给我看看,怎么样?”

  黎刃身形一僵。

  这怎么,能称作‘罚’呢。

  “恳请殿下严肃对待此事,不要将此视为儿戏。”黎刃将头垂得更低,睫毛似乎刺进了眼睛里。

  “我说你堂堂一介将军,怎么那么无赖呢?”祁烬反唇相讥,“你让我罚你,我罚了,你又不肯照做。”

  果真难伺候。

  “好吧,咱俩各退一步海阔天空。”祁烬拍了拍床面,平心静气地妥协道,“我罚你坐在我床边,给我端茶倒水,顺便陪我说说话聊聊天,这样总行了吧?”

  可酷爱钻牛角尖的主角非凡没有听令于他,反而跪得愈发笔直,一言不发。

  “你……”

  一股火气蹭地由脚底往上蹿,祁烬本就这疼那痛,这下好了,耐心彻底被磨个精光。

  他正想改唱白脸,让对方要么别摆出一副生吃了整根苦瓜的脸,乖乖站起来,要么麻溜儿地离开,省得他看了心烦。

  谁知赶在祁烬开口前,一道‘啪嗒啪嗒’的水声,率先奏响于身前的地面,奏响于他和黎刃之间。

  一时半霎,室内只剩下这道水声。

  想停,却停不下。

  灼液接连不断地砸在大理石蜿蜒的花纹上,融进内里,又把祁烬心头的某块肉烫出个洞,使得他双唇无声翕动许久,张了又合、合了又张。

  犹似过了千年万载,他才认命地揉了揉黎刃的头,从齿缝中憋出一句:

  “……你可真爱出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