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城门口到府衙有一段路的距离,下马,步行而至。

  所有的一切就这样撞入眼帘,不带任何遮掩。

  这里不只有饥荒,还有瘟疫。

  面容枯瘦如柴的人躺的遍地都是,也不做什么,就是寻了处阴凉僻静处哀嚎。有的闭着眼睛,腹部毫无起伏,也不知是否还活着。

  穿着丧服之人抬着棺材,冥钱漫天散花,白色的纸钱像是雪花,被撒入空中,又飘飘荡荡往下坠,像是六月飞雪。

  苍蝇飞得到处都是。

  一团一团不知是呕吐物还是排泄物的东西干巴巴黏在地面上,人就这样躺着。

  ——这就是马匹不能通过的理由。

  人走都无下脚之处,一不留神就容易踩到人,更何况马。

  夏季气温高,东西容易腐败。

  难以言喻的气味直冲人而来,避无可避。

  便是经历过最残酷的战场,众人还是有些不适,剧烈咳嗽起来。

  那守卫才似想起来什么:“请各位找个东西捂住口鼻,这气味难闻。”

  已经受到冲击的萧启等人:“……”你不早说!!!

  守卫见他们控诉的表情,摸摸后脑勺:“嘿嘿,方才搞忘了,这一日日的事情太多,哪儿能记得住。”

  帕子捂着口鼻,脸就遮了一半,视线却无半点阻碍,街上的所有东西一览无余。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曹操《蒿里行》这里不是人间,是地狱。

  到了府衙门前,这里被围得水泄不通。

  说是叛军的一群人却只是提着锄头等物什守在门口,见他们来还往边上让了让,让他们进去。

  “大人,求您行行好,放了我儿子吧。”

  “大人,我娘子没做错什么啊,关她做什么,求您了,放了她吧。”

  大门纹丝不动,没人理会。

  守卫敲了敲门:“是我。”

  门房把大门拉开一条缝,放他们进来。

  知府迎出来,得知萧启只带了几十人来,叹息一声:“将军不该来的,不顶用的。”

  能如何呢。

  萧启:“门口是怎么回事?”

  知府:“说来话长。”

  “那就长话短说。”

  知府:“……”左右也没别的事做,天天困在府里想解决办法,想得头都秃了,讲讲也好。

  等他说完来龙去脉,重重叹息,对这事做了最后的总结。

  “只有火烧,才能驱除瘟疫。”

  “便是活人,也无所谓。”

  “只要能留下更多的人。”

  萧启:“那都是活生生的人!总会有办法的,有大夫的。”

  知府:“可药材都用完了,大夫才十几个,哪里够用?”这问题问出来,他就没指望能得到什么解答。

  “来了就走不了了,我派人给你们安排个住处,各位,哎。”知府摇摇头,愁眉苦脸走了。

  ***

  没有大夫,自然会有人送上来。

  镇西军。

  萧启上京之后,容初还是原样地过,惯常地读书配药,替人诊治,教授萧石读书写字。她下定了决心,一定要把萧石养得比萧启更有文化。

  主要是之前被萧启瞎说话

  然后被林含柏调戏得脸红。

  西北已差不多安定了,京城里有闵于安护着,萧启不会有什么事的,容初就没有跟着去,以她的身份,远离京城才最好。

  这日她才给萧石布置了练字的任务下去,就有人来通知:“萧大夫,大将军请您过去。”

  容初松开握住萧石教她用力的手,拿帕子擦擦手上沾的墨水。

  才道:“我随后就来。”

  心里却嘀咕:将军找我有什么事?关于林含柏么?

  说了要娶林含柏,她却一直拖着。

  她始终迈不出这一步。

  谨小慎微的性子,改不了的。

  可林宏巴不得女儿晚点嫁出去,才不会同容初说这事,即便林含柏催了又催,他自岿然不动。

  此番,是有更重要的事。

  林宏:“小萧去都野城了。”

  “都野城?”

  是了,容初都不知道那地方发生了什么,便是林宏,也是看了皇帝的圣旨才知道的。

  “那地方发了瘟疫,还有叛军,小萧在去京城的路上听说了,直接改了路赶过去,京城都没去。”

  “瘟疫?!”没有人会比医者更懂瘟疫,旁人关心自己与家人的健康、生死,医者关心的是自己手上的每一条人命。

  容初才安了心,宽慰自己京城里有闵于安,萧启不会危险。

  可结果她又惹出了乱子!

  这孩子!

  容初真是恨不得把她捆起来暴揍一顿,多大的人了还这样,做事不管不顾的,惹人担心。

  林宏点头,肯定她没有听错:“夏季发大水,闹了饥荒,灾祸之后有大疫,出了乱军。”

  “没有人肯去,皇上就把这烂摊子丢过来了。”

  “皇上让我们增援。你,想去么?”

  林含柏怎么办?

  容初只犹豫了一瞬,就道:“我要去!”

  林宏:“那柏儿怎么办?我不打算让她去。”

  容初:“我也不打算让她去。我要去救人,还有看着阿启。”

  林宏:“那我去庵庐里跟陈大夫说一声,看看还有没有人愿意去的,明日就走吧,这事情耽误不得。”

  容初:“好。”

  林宏:“柏儿那里……”

  容初:“我来说,我会给她一个交代的。”

  林宏恩了一声,选择相信她。

  这时候他觉得,自己闺女喜欢这人也不是没有道理的,是个有担当的。

  ***

  林含柏回来,容初努力挤出一抹笑来。

  林含柏脱了练兵的盔甲,把盔甲放在架子上,一转身,对上容初的眼。

  容初似乎才洗过澡,头发半干披散在肩上,身披一件轻薄绸衣。

  她眸光深邃,里头有些林含柏看不懂的情绪。

  林含柏顿了顿,问:“怎么这样看着我?”

  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拘了水往脸上泼,清凉的水顺着脖颈滑落进衣领深处。

  容初莞尔,站起来,把干净的帕子取下来给她擦脸:“我是不是没对你说过一句话?”

  林含柏舒服地仰头享受容初的服务,把衣领往下头拉了拉,顺着她的话问:“什么话?”

  “《灵枢?本神》说,心有所忆谓之意,意之所存谓之志。”容初缓缓道。

  林含柏:???怎么突然开始讲课了?

  “你不是知道我最受不了文绉绉的东西么?”

  容初手里的帕子又转移到林含柏的手上,她轻柔地,擦干她的每一根手指。

  “我一向把医术当作我毕生的追求,所以只埋头医书,通篇背诵。便是到了这种时候,我也只能想出这句话来。”

  容初看着林含柏的眼睛,手轻轻托起她的脸,眼里再不是躲闪不及的模样:“一如这句话所言。”

  她将吻印在了她的眉心,虔诚至极:“林含柏,我心悦于你,你是我心之所向,意之所存。”

  “或许在很久以前我就喜欢上你了。”不然不会从小就拒绝不了你的要求,不会纵容你在我身边胡闹。

  吻从眉心挪到了鼻尖,转而向下:“抱歉,让你等了我那样久,抱歉,迟迟不敢回应你。”

  我只是怕,怕未知的一切。

  感谢你的勇敢。

  她说:“我心悦你,林含柏。”

  泪,是什么时候落下的。

  林含柏颤抖着身体,说不出话来。

  她以为自己的主动、倒贴,在容初那里或许是一种负担。

  她的追随,能够得到在容初身边赖一辈子的结果就已经是万幸了。

  林含柏从未奢求过能得到容初的告白。

  可她偏偏就是这样说了。

  一贯被动之人,罕见说了情话,还是一大通。直把林含柏给砸懵了。

  方才的湿帕子还未放下,容初轻柔拭去她的泪,笑了:“说你是小哭包,怎么长大了还没半点长进,还是这样爱哭,这么大的人了,羞不羞?”

  林含柏撞进容初怀里,脸埋在她肩上,磨蹭着擦干眼泪,嘴硬道:“不羞不羞,我才不要脸,要脸怎么可能追得到你?”

  她身上还有着沐浴后皂角的香气,林含柏忍不住深吸一口。

  容初失笑:“我不是在这里吗?你就只知道哭?”

  林含柏抬起头来,迷茫地望向她,眼里明晃晃几个大字:不然还能如何?

  容初凑近她的耳,这帐中分明只有她二人,她却像是说悄悄话一样,压低了声音:“你就不想……做些别的什么?”

  别的,什么……

  林含柏愣了几瞬,恍然大悟,不敢置信,真的是她所体会到的那个意思么?

  连亲吻都会害羞的容初,居然有一天会主动至斯。

  林含柏不动声色把手挪到身后,狠狠掐了自己的大腿一下。

  !

  她疼得眼泪都冒出来了。

  是真的!

  不是在做梦!

  容初真的同她说明了心意,还要与她更进一步!

  这世上还会有比她更幸福的人么?!

  林含柏呵呵傻笑,眼角的泪还挂着,嘴边的弧度却越来越大。

  容初无奈,仔仔细细替她擦干了眼泪,唤她回神:“行啦,别傻笑了,天都快黑了,你不想做些什么?”

  林含柏点头如捣蒜:“想想想!”

  容初:“你去抬些东西把门封上。”

  “可是你还没吃饭,饿着不好吧……”林含柏犹豫道。

  “这种时候,还吃什么饭?我不饿,你呢?”

  当然不饿!林含柏一个劲摇头。

  “那就快些去吧,抓紧时间。”

  林含柏生怕她后悔,如抬线木偶般听她所言。

  等门被封严实,确保不会有人闯进来或者从门缝看到什么,林含柏才回到容初身边。

  容初牵了她的手,带她来到洗漱的铜盆面前,把她因为抬东西给染脏的手又洗了一遍,仔细擦干。

  然后,吹熄烛火,拉着林含柏到了床边。

  腰带解开,衣物坠地,鞋袜蹬开。

  竹床发出咯吱的不满声响。

  容初搂住了林含柏的脖子,在她耳边道:“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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