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

  皇帝的劝诫闵于安半个字没听进去,她回了公主府,让张云沛给她准备东西,要赶去都野。

  张云沛拉住了她,苦苦劝她:“殿下,您去了也改变不了什么,只能给她添麻烦,不若就在后方支援,替她打点一切。”

  闵于安眼睛都红了:“那我就这样等着?!”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老天怎么就不能让她安生一点?!

  数次目睹萧启陷入险境,却都束手无策,只能把希望寄托于虚无缥缈的上天。

  她筹谋数年,却还是无能为力!

  何等讽刺。

  张云沛觉得自己就像是硬要拆开一对鸳鸯的恶人。

  “药物、粮草,都需要的。您可以去筹集这些东西,给她运过去的。”

  闵于安冷静下来。

  都野已然成了这副模样,粮草才是最紧缺的。

  萧启,我信你,你一定要活着回来。

  然后,再来跟你算账!

  ***

  全然不知要被算账的人,还在知府给她安排的房间里写信。

  萧启直接住在了府衙里的客房。

  她洗漱完毕,摸摸手里的荷包,丑的很。

  这荷包是闵于安给她寄的。

  闵于安似乎对于这种手工的东西完全不在行,一双鸳鸯秀成了小鸡,绣工不忍直视。

  里头装的是糖,萧启在半路上买的。

  气温高,荷包贴身放着,糖都化了,若不是荷包里垫了油纸,怕是会满手黏腻。

  她拾取一颗糖塞进嘴里,半化的糖并不影响它的味道,甜意依旧。

  萧启喃喃道:对不起,又食言了。

  她不可能心安理得地去京城享受锦衣玉食的生活,因为她也是那类灾祸的受害者。

  萧启悲剧的一生,皆从大水与饥荒开始。

  若前世没有饥荒,阿姐不会死,她不会参军,她们会攒够银钱买座小院,享受自己的小日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清贫却幸福。

  但是没有如果。

  之前她无力去改变,这一回,她得试试。

  哪怕是像自己这样的人能够少个一两个也好。

  思索了很久,萧启还是觉得,自己不该瞒着闵于安。都答应了她有什么都会同她说的,有些话食言了,有些话,还是践行守诺来得好。

  所以决定坦白。

  一五一十全都说出来。

  末了,她在信的结尾处写道:“不要担心,等我回来。”

  ***

  爱,可以用心,也可以用嘴。

  全凭个人发挥。

  容初说:“爱我。”

  林含柏如在云端,飘飘忽忽依照本能所为,但也只是本能。从闵于安那里借来翻了无数遍的小册子到底只是纸上谈兵,她始终不得章法,不知道如何是好。

  急得冒汗。

  她从来都不是什么耐得住性子的人,更何况,是在如此时刻,每多耽搁一瞬,都是天大的浪费。

  怪不得人家都说,春宵一刻值千金呢。这都耽误多少金子了。

  她哭了。

  这回是急哭的。

  因为是俯趴着的姿势,眼泪直直往下砸,砸到身下人的脸上。

  她身下,容初哑然失笑:“怎的又哭了?”

  林含柏嘴唇蠕动几下,声若蚊呐:“我,我,我不会。”她很难过,也很诚实。

  立刻又接着说:“我可以学的,你不许反悔!”

  “上哪儿学?”

  “我有一本小册子的,我只是一时半会忘了,你等等,我去找过来看看。”

  容初:“……”不会是她想的那一本吧?

  那都是什么册子!模模糊糊的,教人也不好好教!差评!

  但林含柏除了那册子也没别的可以看了。

  林含柏把眼泪憋回去,哽咽着想爬下床。她记得,自己之前是把那本小册子藏到衣柜里的。

  当然没有成功,这种事情,一鼓作气再而衰。

  感觉都来了,吊在半空中下不去,容初别提多难受了。

  “别去,我教你。”

  容初阻止了林含柏的动作,握住了她的手,带到正确的地方,她说:“在这里。”

  小哭包立即止住了哭泣,逐渐寻到章法。

  她把惯会嘲笑她爱哭的乐姐姐,欺负得哭了。

  事罢。

  夏季温度高,运动了一番,身上粘腻,匆匆打水回来洗漱一遍,又换了床单被褥,林含柏抱着容初睡着了。

  这样热的天气,她热得鼻尖直冒汗,却非得抱住容初的一只胳膊睡。

  林含柏自从在京城遇见了容初,就一直是以这个姿势抱她睡的,好像怕这人在她睡觉的时候跑了。

  而容初,确实是有这个打算。

  容初动了动,没挣开,林含柏用了力气,紧紧抱着她。

  容初想想,凑近林含柏的耳边,小声说:“松开好不好。”

  林含柏呼吸均匀,没有动静。

  她又说:“我胳膊酸,松一松好不好?”

  手放开。

  换成虚虚搭在她身上。

  容初又躺了片刻,估摸着林含柏睡熟了,才轻手轻脚挪开她虚搭在自己身上的手。

  容初从林含柏怀里爬起来。

  她抹黑到了桌前,点着油灯,写信。

  各类从典籍上抄下来背诵的药方散成一团。

  容初归拢一番,折起来塞进包裹里,然后重新拿了张纸。

  毛笔蘸墨,墨已干了。

  容初小心翼翼倒水磨墨,时刻注意林含柏的动静。

  等墨磨好,她提笔写字,笔尖与纸的距离无限接近,她的手腕却顿在了半空。

  半晌,墨水顺着毛滴下来,砸到纸上,开出一朵黑色的花。

  心中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写起。

  她试图说些哄林含柏开心的话,让她醒来以后不要那样难过。但,她写不出来,提笔忘词。

  再怎么也掩盖不了自己抛下她的事实。

  容初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着回来。

  父亲曾同她说过,瘟疫之一事最是难料,再厉害的大夫都拿它没辙。

  那时候的容初问父亲:“那爹爹会治么?”

  乐父捋一捋自己的胡子,笑:“会,也不会。”

  她不解。

  乐父只说:“等你长大了,就会懂的。”

  大人们总是这样故作玄虚,遇到自己不想回答或是不能回答的问题,就说一句“等你长大就知道了”来对付小孩儿的提问。

  容初长大了,解惑之人却不见了。

  这一刻,她才真正明白了父亲的话。

  “会”,指的是愿意尝试、与之一搏。“不会”,却是指,他没有治好的把握。

  人世是一个轮回。

  被庇佑的小孩儿长大了,就会去庇佑别人。

  一如当年母亲在灭族前夕送她离开一样。

  容初要带萧启回来。

  容初换了张纸,重新蘸了墨。

  这一回,没有犹豫。

  她笔走龙蛇,留下力透纸背的一行字——

  “若我活着回来,我娶你。”

  包裹都是在林含柏回来之前就整理好的,拎着就可以走。

  容初把信留在了桌面上,拿镇纸压好。

  到床边蹲下。

  看不够,舍不得。

  她轻轻在她眉心烙下一吻。

  对不起。

  路上,马车颠簸。

  庵庐里人手不够,老大夫再三思虑,只打算派五人前往,容初算作一个。

  年长容初许多的中年李大夫观她面色,问:“小萧啊,需要停下来休息么?你脸色很不好啊。”

  马车上都是医者,最简单的望闻问切自然不在话下。

  透过面色看本质。

  容初咳嗽一声,以手捂嘴,说:“不要紧,我们早点赶过去吧,时间不等人。只是昨夜有些紧张,没睡好。”

  “哎不是我说,你们这些小年轻,就是扛不住事儿。不会有什么事的,咱去救人,总不可能把自己给搭上吧?”、容初只笑笑不说话。

  她在想林含柏。

  这个时间点,小哭包应该也到了起床的点了。

  她要是醒过来,会很生气吧?

  不知道会不会气哭呢?

  有点儿期待啊……

  一想到昨日那样重要的时刻她都能够哭出来,容初就忍俊不禁。

  这么大的人了,还哭哭啼啼的。

  却又觉得可爱。

  这才是她的小哭包啊。

  ***

  与她所想一致。

  林含柏含笑醒来,想要给容初来个早安吻,却只摸到了空空如也的床榻。

  容初,不见了。

  她惊坐起来,环顾四周,容初的衣裳也不见了,自己的要穿的衣裳叠的好好的放在床边,连鞋袜都是整齐的状态。

  不会是容初后悔了吧?然后再不愿见自己?

  她安慰自己,却不住地把事情往最坏的方面想。

  林含柏草草套上衣服,用手把散下来的头发往后撸,拿布条扎紧。

  蹬着鞋子往外跑。

  眼睛扫到桌角,看见了白纸黑字。

  那纸张摆在正中央,是与之前药方子铺满桌子的状态完全不同的。

  林含柏心里有种不详的预感。

  几步上前,单薄的一行字就进入眼帘。

  昨夜的一切,她都觉得美好到不真实。

  果然。

  什么叫活着回来?

  她连看到后半句话的惊喜都消散无踪,只剩担忧。把信往怀里一揣,就扯了张布往里放衣服。

  她要去找她。

  林宏不知何时站在门口:“你要去哪儿?”

  林含柏头也不回:“容初不见了,我要去找她。”

  林宏:“容初去都野城了。”

  “都野?”

  林宏只得又解释了一遍,尽量把情况说得乐观些。没用,林含柏听了还是很急。

  她说:“那样危险,她怎么能去?我得去找她!”

  林宏:“不行,容初也说了,不让你去。”

  林含柏:“我要去!你拦不住我!”

  “来人呐,把这帐子给我守死了,谁都不准放她出去!”

  一大队人往门口一杵,门神一样地守着。

  众人:“林小将军,对不住了,将军不让你走,您还是乖乖呆着吧。”

  林含柏嗤笑:“就你们拦得住我?”

  林宏:“再加上我呢?”

  ……

  她打不过。

  被困在了营帐里。

  林含柏珍而重之地捧着那张纸,反反复复地看,不过寥寥几字,却看了许多遍。

  娶我。

  乐初容,你又丢下我一个人!